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沒料到,他如同重獲生命力一樣,很快下鄉到三台王達安處同吃同住,11月7日被召回,正準備當年第三次進京開會,玉頎卻病了!

  玉頎肚痛由來已久。誰也不把她看成是比沙汀病重的人。可是最近有些蹊蹺,健胃止疼的藥吃下去頂不住,人虛弱得不行。

  11月9日,他決定陪她診病。與中醫學院聯繫後,知道相識的醫生在省政協開會,便冒雨去那裡按脈。過了兩天,她稍好了些,兩人還去春熙路散過步。所以,13日6時半起來,雖然玉頎不能送他,他並沒有十分擔心。在床前反復叮嚀她要按時去醫學院門診部檢查,便驅車前往郊區機場。

  飛機一直到9時5分才起飛。因為這天淩晨,成都上空大霧彌漫,久久不散。近處機場的指揮塔都時隱時現。從停機坪侵入候機廳玻璃窗內的濕氣,帶著一股新鮮的腥味。他覺得兩小時等待某種吉凶未蔔的前景,猶如等待了一世紀!

  北京人民大會堂的會議如此輝煌隆重!毛澤東、劉少奇到會,周恩來、陳毅、賀龍、鄧小平做報告。趙樹理在人民代表如潮湧出會場的當口,只說了一句他的《一場風波》「比《奪印》自然」,便被沖散。後來在作協相聚,大談了一陣雙方都視為生命的農村。

  回到成都,聽說玉頎患的是腸胃癌的一刹那感覺,金易迸射天外,大陸急沉海底,他失去知覺地站立著。這是一個人無法上訴的終審判決?!

  記不起1964年的元旦是如何熬過的。

  只記得盼救星一樣,盼望巴金寄來藥物。有人告訴他,日本有一種新藥「四列(絲裂)黴素」,很有效用。他便寫信到上海、廣州詢問能否在國內購到。巴金見信後立即行動,遍攏日本友人相助。正在上海辦工業展覽的日本代表團秘書長押川,和沙汀訪日時為他們做過秘書的年輕日本朋友宮石,都十分友好,緊急打電報回國買好藥,空運上海。藥是1月8日自東京寄出的,本說一星期到達四川卻未到達。這時,上海、成都兩地信電交馳,可以想像當事人的心情。1964年1月14日巴金致沙汀:「藥到上海,當馬上托航空公司寄成都,我已和羅蓀談好,請勿念,其他事你不用管。請你保重身體,不要多往壞處想,也不要過分焦急。目前只望藥能早到,而且效力很大。」

  1964年1月15日沙汀致巴金:「絲裂黴素即承宮石由日本寄出,可能還得一些日子方能寄到。……醫院一個星期多前,即已開始注射一種美國特效藥,反應不大,效果還好,尚可應付一段時間。」

  1964年1月24日巴金致沙汀:「信、電收到,知道醫院有別的藥可用,我們比較放了心。你叫我們不要著急,事實上我們都很著急。……不知道向誰打聽,也不知從日本寄藥需要多少時間,我們只有等待。但又擔心會誤你的事,因此不能不著急。同時也怕你著急,急壞了身體。」1964年1月31日沙汀致巴金電報:「藥已收到至感至感」。

  哪裡找得到這樣的朋友,對你的片言隻字,連一封見不到手跡的電文,都保存完好。這張沙汀八個字的電報,便一直收藏在武康路一一三號巴寓書房裡。沙汀接到藥,是知道它所包含的份量的。

  但妻子的病實在太深沉了。世上已沒有能對她起死回生的藥。到了在「川醫」動手術的那天,大家怕他受不住,只讓楊禮守在母親身邊。他上午仍是開會。此時只有工作能轉移那種生與死的焦慮。10點多鐘,文聯一位去城外打靶的同志捎回楊禮的話:手術做完,沒有發生差錯,母親從手術室回到病房。禮兒是把它當作「喜訊」傳來的。他一聽,立刻靠在沙發上,幾乎連知覺都失去了!他預感到一個大手術這麼快做完,是更大的凶訊。

  下午,他的預感被證實。他覺得心被挖空。楊禮震驚得失聲哭出來!

  最末的印象是病床上熱水袋圍滿玉頎小小的身形。她變得越來越小。滿屋的玻璃管、玻璃瓶子都在擠壓她。尤其怕這一切消失乾淨,像一年前第三次走入劼人病房所看到的景況。生死之間只有一線之隔,劼人逝世那天,玉頎曾經怎樣的欷歎息。現在,3月8日以後,終於,一個濕熱的身子化為一個冰冷的方盒,置於他們(?)臥室的案頭。

  無法用文字來告訴重慶讀書的兩個女兒,他為何沒能把她們的母親留住。他專程去了一次重慶。剛頎乍聽到消息,悲痛得將頭在牆壁上直撞。剛虹則躲到一個角落,暗自飲泣。任白戈聞訊跑到住地來探望他們,對孩子講述自己少年失母,父親在外謀生,只靠祖母照料活下來的經歷。好言的慰勸使孩子稍稍平靜。平日稚氣的兩個女兒一天之內長大,變得懂事。

  他對亡妻滿懷憐愛。五十歲早逝,太叫他痛惜。玉頎在世時,兩人儘管有家庭日常的爭執,一旦她撒手而去,便覺出對於他晚年的感情生活——這一份他青年時代爭取來的愛情,是無法替代的。

  到了年末,李增峨突然來信,聲稱與他並未真正離婚。現在年歲也都老了,她準備從安縣來成都看他。他覺得十分尷尬。他能理解前妻的好意,但心裡無法容納。大女兒剛俊又一次出面為父親解圍。剛俊來信的語言很直率,拒絕了父親出生活費養活生母的提議。她說,因城市「四清」她不得不把地主成分的母親送回故鄉。但她認為,母親在娘家、夫家都處從屬地位,是舊社會的犧牲品。長達六頁信紙的剛俊批評,使他高興。他很滿意這個原則性很強的長女。他也同情李增峨,但歷史已無法重新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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