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
一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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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樣幹,是充滿危險的。黃勤明向上級反映減產實際情況,「我分的口糧,一天只能吃幾兩」。就為了這句話,反右傾挨鬥,大隊支書降為支委。他娶的是地主女兒,這時又被加上包庇地主、貪污換苕種用的大米等惡名,駐社幹部利用張書記在縣裡開會的機會,組織鬥爭會,讓黃跪條凳、跪炭渣,把腿杆、膝頭跪得浸出血來。張書記在縣裡、萬年、烈面、西關四個地方都挨過鬥。為了他反對公社第一書記五天收完紅苕的不切實際的部署,他這個副書記在電話裡與頂頭上司頂撞,縣裡責令他檢查。 非常的時刻,一個基層幹部要頂住各方面的壓力,是需要一點中國農民的堅忍性的。沙汀很瞭解川西的鄉民,同樣能體會到川東百姓的優良品性。他忘不掉黃勘明說過的一句話:「一個人呀,有的時候就是磨眼也要鑽呢!」 他體會著這個處在磨石與磨盤之間的滋味,曾想寫一篇小說,叫《鑽磨眼的人》。後來還是把這句話「送」給《木魚山》的主人公汪達非了。 (你解放後也一直在當幹部,這裡的推崇似乎包含你的心境在內?我不如他們。我經常心與願違,或者言不由衷。所以我說過基層是「強者的崗位」) 本年10月下旬,他還去過三台,又一次與王達安朝夕相處了近二十天。參加鄉、社各級會議,從旁觀察王達安怎樣處理日常事務。兩人一起同飼養員、郵遞員、拖拉機修配員談話,甚至乘興喝幾杯水酒,使他增進了對這位出色的人的理解。王家每頓都是「攪攪」,社、縣為了照顧他,三次送來豬肉,都使他心緒不安。靠了閱讀帶在身邊的契訶夫小說《幸福》、《學生》,才壓下煩躁。 王達安的工作水平常讓他吃驚。看王的筆記,字寫得比一般大學生都強。王不同意鄉里的安排,主張全力把小春種下去,話說得很生動:「雁,已經過了。牛嘴裡冒煙煙了。赤腳踩在泥土上已經覺到有點冷,不能再推遲了!」十中全會已經使尊勝有了富農「奪印」,霍家營「階級鬥爭」的「經驗」。沙汀思想上的弦也繃得緊。但是,王達安講過的他從1959年到1961年的苦悶心情,還是很能打動他。與西關公社的幹部反對浮誇後的遭遇大致一樣,王也受過批評,後來在大小會上默無一語,不願說任何做不到的大話,也不反駁別人。他也是鑽在磨眼裡了!像西關那種上級突擊檢查堆肥,就在靠近馬路的田野弄些石塊壘起,外面用泥糊上的做法,他們也被迫幹過,心裡是很難受的。 王達安使他不斷聯想到張書記和黃勤明。就在尊勝的一天夜裡,他感到了創作衝動。用黃勤明的一個故事構成的《煎餅》(又名《隔閡》),已考慮了幾個月,終於找到了前後通氣的關鍵:只要把小說裡的支書劉家柏留在老太太家吃煎餅的打算,寫成是臨時的、意外的,一切就妥帖了。心理的曲折度使小說結構擺脫了呆板,一下子定型。 《煎餅》是他「文革」前最後一篇頗見功力的小說。它定稿在1964年春,搞了將近一年。越來越強的表現「階級鬥爭」的意圖,對原來的生活進行「典型化」的改造。故事原型在他的劄記本裡是這樣的:黃勤明隊上有個生活富裕的養蠶婦女,霸佔了工具,不肯把一部分蠶工交勞弱戶做。黃幾次曉以大義,都置之不理。一天乘她趕場的機會,說服她丈夫把養蠶家具搬了。後來她破口大駡,聲稱「我以後看到他的影子都要罵一個夠」!黃勤明聽說了,一個下午,女人正在煎油餅子,他一直走入廚房,笑笑說:「讓我幫你燒火,你就盡氣力罵。不過,挨駡餓了,油餅子我可要吃的!」硬坐到灶門口去。結果不但沒再挨駡,還吃了兩三個餅子,連糧票對方都不收。 這是一個做群眾思想工作的例子。基本輪廓保留下來,連西關樓房溝的名稱、風貌都保留了。這個吵吵鬧鬧的向大娘卻由富裕農民降為貧農,在她的背後安插一個挑撥離間的富裕戶謝鬍子。小說的價值從現在看反而大大降低。年初下鄉獲得的東西,到年底下鄉重新思考時被扭曲了。 兩次下鄉真正積累的生活,從此潛伏下來。這一年,下鄉前後都是開會。1963年3月在武勝與艾蕪他們會合,回蓉便去北京開中宣部召開的文藝工作會,討論「寫十三年」的問題,這對他的兩個長篇計劃都極不利。巴金從上海來參加文聯會議,兩人碰頭了。朋友們得悉他的身體不好,創作常被打斷,婉惜他的處境。天翼、文井、其芳都建議他借用作協總會的力量,請一兩年創作假,擺脫省裡的工作。文井夫人說他太善良,應該減少顧慮,爭取時間寫作。巴金終於說服他徹底檢查病情。4月末,他與巴金、孔羅蓀同車,來到闊別二十五年的上海,住在東湖路招待所。他去參觀了虹口公園的魯迅墓。大陸新邨的故居,知道離他住過的四達裡、德恩裡很近,但未能便去憑弔,倒拿出時間幫助在滬演出的川劇團解決吃米的問題。 5月,利用等待中山醫學院床位的空隙,陪巴金夫婦、劉白羽赴杭州做短期休養。碰上四川省委第一書記也在這裡。他覺得有些緊張,就像小孩子背著家長做了一件什麼事。巴金自告奮勇去說明他的病情,這才恢復了他的遊興。 夜晚,從臨湖的杭州飯店出來,同巴金在蘇堤漫步。想起青年時代兩次與玉頎避居此地,寫出他的第一批作品,恍然若夢。 延安時期認識的陳學昭來看大家。見面第一句話,「你看我犯了大錯誤」,眼淚汪汪的。他不知道這個文靜的留法女性如何會成為「右派」,安慰的話脫口而出:「我們每個人都會犯錯誤」。好像犯錯的不是陳,倒是自己。 本地主人九姑(方令孺)賞飯,席間有一怪菜,名「三杯雞」。很久以後,他想起了這道菜,好事地寫信給李濟生轉問巴公,是否記得九姑介紹的做法。據說,巴金一口氣說出來:一杯香油、一杯老酒、一杯醬油,不加水,將雞砍爛放入幹蒸即成。從此,他總忘不了這個菜,忘不了巴金的記性。 返回上海,他住進中山醫學院的十二號病房。十七天的時間裡,檢查了鼻子(出氣時常受阻。大夫十分健談,就是沒談氣緊算什麼病)、心臟,(幾天前剛與巴金、蕭蕪登上杭州六合塔第四層。一大群人只上去四個,看來這個部位還成)、神經(會診:嚴格意義上你沒有患神經官能症。失眠只要加強調節)、腸胃(為何時常瀉肚、疼?「胃潰瘍十年不犯,不會有問題」。林院長是專家,其話可信,雖然他也有行政、業務矛盾的滿腔苦衷)。 醫院宣佈他是個沒有重大病症的病人!這使他一陣輕鬆。巴金臨時被派往越南訪問,於是兩人再次同行赴京。在邵荃麟的干預之下,四川批准他的要求,先行休養半年,然後搞創作。他精神愉快地回去。這些天他長了三斤分量。從體重計走下來穿鞋,他幽默了一下:「只長了一雙鞋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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