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土財主對於解放軍來臨的想法,完全憑紅軍北上長征經過此地的老經驗。賣穀子,籌現款,預備跑灘,或者藏到哪裡。1934年的經驗對他們還有影響,總以為跑一趟又沒有事了。他們對這一場人類史上數得上的大戰爭,所知實在可憐。縣鎮上的商人,「應變」的辦法顯得乖巧。開初幾天,不少商店早早關門。不然就把鋪子裡的東西逐漸減少。再過一段時間,把鋪子關了,在街邊擺攤子,賣個香煙什麼的。到了最後,就連攤頭也收拾了。因為商人最敏感,對新制度放心不下,慢慢把貨物藏起來,或者轉移到外地去。當人心安定,居委會催他們開業,開頭都說:「開啥子業呵,本錢都吃光嘍!」

  要寫一部川北解放的長篇小說,安縣第一任新縣長趙鴻圖和他的同志們是主角。舊人物的「應變」只是一個背景材料。他當時對趙鴻圖的為人性格、平叛的過程都做了記錄。令人深思的是他始終沒能從正面下手寫出來。到了不限制一個材料是由正面寫、還是由反面寫的八十年代,他才找到表現這一切的「自己」的角度——原來還是《淘金記》的角度。(你說《淘金記》的視角,僅僅是一個反面的角度?好象還應複雜一點。這是舊的鄉鎮世界本身的角度,不是由一個外來的世界看鄉鎮。至於合作化、公社化以後,舊的鄉鎮世界瓦解,新的鄉鎮世界我又不知道。所以我寫了新的農民,鄉鎮卻消失了)

  他在故鄉也觀察新生活。大批轉業軍人成為農村骨幹,是很顯眼的現象。他曾做過訪問,知道他們立下的業績,也發現許多軍人成為女性爭奪的對象。有的還利用自己的地位欺辱婦女。他跑到鄉公所、社辦公室去聽登記結婚和要求離婚、退婚的人的申訴。他雖然很少採用婚姻、性愛的主題,卻積累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並寫下感想:結婚和離婚都為了那同一原因:生活。從這些案子,我們不難看出,一部分農民的生計仍然是不富裕的。想起一個人竟至為了一份口糧、兩件衣服而結婚、離婚,這該多難受呵!

  他敏銳地從光明的農村看到各種陰影。他乘車進入安縣,在界牌鄉停車喝茶,與老鄉剛搭上話,便聽到他們對上級硬性規定種植粳稻的不滿。在縣裡他終於搞清楚了原因:那一年稻種運到,快下種了,地委突然指示,一定要拌上什麼藥才能種!季節過了十幾天,趕快來電話,不拌藥也可以了,已經耽擱。

  還有一個社,秧母田都做好了,上面才把粳稻種分配下去,還說,這麼遠運來的,一定要種!

  到了這一年下來,許多社減了產。一個社幹部對沙汀說,主要原因是種雙季稻和粳稻,要減產近一半。無論是多種一季或改變品種,都不合川西北高寒地區的實際情況。可是五十幾戶的小社,你種三十多畝粳稻都不行,一定要完成二百畝,保守的帽子才允許摘去。社幹部跑一趟鄉上,挨一次批評;受一次批評就回來開一次群眾會。最後一次會開了三個晚上,每次都熬到雞叫,群眾吃不消了,說:「好吧,就照你們的意思訂計劃種好了!」

  「通沒通呵?」幹部還叮住問。

  「不通沒辦法啦!——通了!」

  這簡直就像一齣喜劇小品。可悲的是這種瞎指揮,從幹部一邊講,用心卻是極好的。當時的社幹部要求上級能允許先試驗一季,領導說,這是已經試驗過的,哪裡還用得上再試驗呵!又說,這些種籽是打了不少麻煩從天津運來的,領導上未必還會害你們?你們舉件事實來看看,政府哪件事情是害你們的?

  用政府的威信做抵押,辦錯事,恐怕就是五十年代中期開始的。等沙汀徹底看清楚,則要到「文化大革命」結束,他創作《木魚山》的時候。這些故鄉土地上發生的事實具有尖銳的政治性質,他無法寫入小說。他的注意力轉移到能用作品反映的人民內部矛盾方面。

  這一「轉移」,給他帶來最有深度的幾篇作品。

  從安縣赴三台尊勝,為了訪問農戶的方便,索性在王達安家的堂屋搭起床板住下。他很快發現這個鄉的農業社情況比去年複雜了。他與幾個要求退社的社員談過話,瞭解社員對生產、借款、普選的各種意見,發現合作社有影響農民傳統利益的一面。比如收花生,本地歷來的說法叫做「挖一季花生長一身肉」。尊勝社安排婦女扯花生,起初大家十分踴躍,帶起孩子上工。後來社裡規定吃一顆花生扣一個工分,誰都不願幹了。統購統銷後,農民鬧糧的糾紛也相當普遍。有的統購會上發生扭打幹部的事件。但是在各種矛盾中,鄉村幹部的任勞任怨是起了很大的緩衝作用的。

  沙汀一次在睢水參加幹部會,會場設在睢水河對面的小廟。有個姓伍的幹部久等不到,大家說為了糧食問題有些人在與他扯皮,他老婆受不住罵,常和他吵鬧,今晚也許不會來了。可到了深夜,他終於露面。一進場,有人忍不住逗他:「聽說人家喊起你的小名在罵呀?」

  「罵就罵好啦!這一帶哪個不曉得我叫伍奶娃?」他滿臉不在乎的神氣。

  這個對答的場面深深觸動了他。

  在尊勝,他瞭解到合作化高潮抽了許多能力強的鄉幹部回家辦社。鄔述成就是其中一個。結果,八元一月在外的工作津貼取消,醫療證也收回,老婆在家天天抱怨。鄔所在的社初成立時,把社員吃肉、推磨、治病,甚至剃頭都包了,以為是體現合作化的優越性。勤儉辦社後,社員鬧著借支,開條子,但鄔述成不管女人怎麼鬧,一個錢也沒挪用過。

  沙汀是最熟悉舊時代農村基層頭面人物的,現在,他被這些終年戴一頂皺巴巴帽子的農民組織者感動,想從農村尖銳矛盾中寫寫這些人。安縣姓伍的和尊勝姓鄔的,合起來,形成了《老鄔》。小說的主人公鄔大全對於別人喊起他的小名罵,是這樣回答的:

  「他罵好啦!板板橋這一帶,哪個不知道我叫鄔奶娃呀!」

  在尊勝看到的另一個矛盾是大規模工業建設向農村爭青年勞力。他瞭解到農村青年在這個專區裡,因為招工被卡,自殺、憂鬱成病的最近就有四十幾人。工程部門在鄉下私招的很多。德陽興建重型機器廠,吸引了許多青年努力學技術、學文化去應聘,而拒絕出席晚間沒完沒了的會議。王達安告訴他,上一季度他們社的幾個會計都想外出,沒被批准。其中有的故意不計工分,不請假,便進城看戲。背後說,我就要犯點錯誤,讓社裡開除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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