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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王達安這年三十歲出頭,開朗的前額過早爬滿皺紋,有一雙沉靜的眼睛,是所謂筋骨人。他穿一套做工拙劣、洗褪了色的工農牌藍布制服,兩個口袋塞滿筆記簿和文件,總是鼓鼓囊囊的。

  (這是你在新社會最早貼近觀察到的農村基層幹部了吧?是的,和我過去熟悉的鄉長、保長比,鄉長、保長即便出身農民,也已變得「油」氣和「流」氣,他們脫離了土地;而眼前邊一位是徹頭徹尾泥土一樣的純樸。當時我無法意識到,這個人將是我未來三十五年中始終不渝的一個朋友)

  他聽說王達安是辦起全縣第一個農業合作社的人,而這樣的老社目前正面臨耕牛折價、土地加工、處理社員私人副業等亟待解決的各種難題。這個農民社長揭露問題的態度很爽直。沙汀決定到王達安的社和其他兩個地方看一看。

  三台尊勝鄉和安縣一樣,是川北丘陵苦寒地帶。過胡家嘴擺渡,渡工機敏善談,這是以後寫《過渡》運用了的場景、人物。開春天氣,太陽從木魚山峰頂放射出光芒,映紅了連綿的山嶺和山腳下一小片狹長的平原。王達安陪同他在尊勝各處轉了一圈。他更有興趣的是尊勝的主人們。他乘機瞭解王達安的身世。十二歲放牛,十七歲當長工,幹過伐木、淘金各種營生。在王家大院他能組織起年輕人與本地的保長鬥法。但是經過土改,在擔當合作社領導人以後,他的家庭生活卻降低到一般水平線之下。沙汀看到王達安的妻子黃黃的病臉,幾個娃兒天天頓頓吃著紅苕,但王仍拒絕社裡的救濟金,他很有觸動。《堰溝邊》的雛型形成了,他按照王達安的模樣塑造了陶青山。

  回成都,他的家搬進了布後街省文聯的大院。這是熊克武過去的公館,現在做了機關。進大門,左手有幾間廂房,一家人擠在那裡。他很不習慣院子裡終日的嘈雜。他下鄉的興致正濃。10月,又去三台、德陽。回來不久,寫了《盧家秀》,在《人民日報》上一次載完。此篇確立了他也能描寫新式農民的名聲。山東迅速出了單行本。中學生給他寫信,問盧家秀姐姐住在哪裡。實際上這個熱愛合作社的女孩子,他只匆匆見過一面。就是訪問尊勝鄉的那一次,他去瓦子鄉,偶然間聽鄉政府的兩名幹部說起這個窮困戶姑娘,說她為了爭取入社,一天到晚跟在支部書記後面轉。她的變化真大,因為不久前她還是個任何集會都不參加的十六歲「小主婦」呢。「人的變化」,這個題目吸引了他。他找到這個女孩,同她和她的父親談過話。這篇東西給他開闢了寫類似採訪記的小說的途徑。後來的《過渡》、《你追我趕》,都帶有特寫的氣息,便與這樣的「生產方式」有關。

  1955年年底,鄭慕周患腦溢血猝然逝世。建國後,舅父作為民主人士受到禮遇,一直任安縣副縣長,盡心盡意為桑梓父老服務。接到噩耗,他從成都連夜趕去料理喪事。在綿陽,他乘了一輛吉普車前往安縣。車子開到中途,便趕上了從綿陽醫院將鄭慕周屍體運回故鄉的隊伍。躺在滑竿上的舅父,面色安詳,臨終似沒有受到什麼痛苦。

  到安縣後,他為他選定墓地,裝斂。送葬的時候,他沒有參加。他仿佛看見一副陰沉木的棺材漸漸沉入墓穴,泥土拍拍地打落,他想起舅父一生與他的人生軌跡的多處重合:少年的「跑灘」,保薦入省一師,睢水避難充當自己的總保護人。近年來,舅甥之間又多了一層同志式的關係。他覺得失去的是自己的「父親」。

  他沒有長久沉浸在哀痛裡面。回川後,由於他已經是省文聯主席,他的「自由」重新失去了。開會——下鄉——寫作,成了他的生活三部曲。各種政治運動,全國和省的人代會,全國和省的文聯、作協會,還有省裡的黨政會議,每年平均在各種各樣富麗堂皇的賓館、飯店的禮堂,會議廳和客房裡消磨去四五個月以上,然後從飛機客艙和火車軟臥上走下來,轉乘長途汽車,最後步行到鄉村,偏僻的平壩、山溝,住在老鄉家裡,吃著攪團(有時被房主人偷偷打進一個雞蛋),擺龍門陣。這成了他的常態。

  1955年兩次下鄉之間,去北京開人代會。1956年2、3月在京開作協二次理事擴大會議。回來到長壽獅子灘電站工地體驗生活,寫了工業特寫《柳永慧》、《瞎炮問題》(後改名《炮工班長馮少青》),並不成功。秋天,重返農村,到綿陽、三台、安縣,前後活動了半年。為了反映新農村,他不能固守故鄉,而要尋找在風土人情上與故鄉相近,而在發展上比較「先進」的根據地。後來,三台縣的尊勝社,成都附近新都縣新繁的新民社,川東武勝縣烈面的西關社就成為他主要的生活基地。他已經不是生活在哪裡就寫哪裡,而是為了寫作有意地下去生活。

  他這次去安縣想有目的地搜集解放初期的材料,他沒有忘懷與胡耀邦談過的寫作計劃。8月14日,第一次乘寶成鐵路去綿陽。剛俊和她的母親已在這裡安家。第二天,剛俊陪他去安昌鎮。故鄉依舊,他努力尋覓新的印記。

  南門河壩是那樣清冷,我不到一個腳夫。可是茶館裡有不少人打紙牌,街道看起來多狹小呵!

  也有不少新屋,還在繼續修建,但都是公家的。房屋都有些破舊,看了叫人感覺難受。

  晚上,獨自出街逛了一轉:相當熱鬧。十字口圍了不少人,男男女女都有。各行業的人擠在鋪堂裡學習。南街上有幾處正在修建新屋。木料上坐了婦女們乘涼閒談。……

  安中校正在開青代會。一個突出的現象:青年們學習著普通話。走來走去,客客氣氣地在學發音。他住在縣委,在北門外文廟旁邊。這裡在他幼時是一塊桑園。江山已經大改,安昌鎮現鎮長為糖工出身,副鎮長過去是使女。城裡老少皆知的「朱涼粉」告訴他,苦人翻身了,富人只要子女個個參加工作,處境也未見得有多壞。

  他到睢水、板栗園、苦竹庵各處去重溫舊夢。同時瞭解趙鴻圖帶人組織第一屆縣人民政府,征糧、剿匪、鞏固政權,國民黨三〇二師起義又叛亂的經過,農民怎樣由觀望到行動,以及當時社會風貌的種種細節。調查的對象從幹部、農民、軍人、地下黨員、教師、商人、家庭婦女,到昔日的告化、袍哥大爺,直到自己的哥哥楊印如。這是他一生所做的規模最大的一次社會調查。他的劄記本寫滿了需用放大鏡才能看清的小字。你幾乎不能相信,這小小的一冊竟記載有幾十萬字。

  他注意搜集各式人物「應變」的史實。最初觸動他寫《紅石灘》的,就是這批活材料。

  聽別人告訴他,河清的惡霸萬卓生於解放不久就回去了,仍然做鄉長,做征糧隊長,仍舊坐了滑竿進城開會,後面跟了一批鬥伴。春季學校開學,他也仍然對教員講話。只是表面上穿著、吃喝全變樣了,到了即將開始「減退」,這個人被捕前,更加會裝窮,背地藏匿起一切值錢的東西,偷偷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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