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他在給自己鼓氣,想找到一個熟悉舊世界的作家如何表現新世界的立腳點。如果馮大生參加土改,帶著一種對霸佔自己妻子的保隊副的私人憎恨,這種強調性的描寫是可以的嗎?

  一定程度的強調是必要的,因為它是一種動力。因此,與這個相聯的,那種實行了報復的私人的快感,也應該表現。

  他還為自己的小說形式規定了與新人相一致的特徵:這些新的人應該也多半是行動的人,真誠的充滿信心的人,因而應該以動作、場面為主(以上均為8月7日日記)。

  但是這部設想得如此具體入微的土改長篇,終於沒有動筆。回到重慶,「三反」、「五反」運動尚未結束。受他尊敬的謝無量先生在成都挨鬥,令他驚異。李劼人常對他講起謝先生的厚道、書生氣,不知理財的特點。以謝在舊中國的聲望與交遊之廣,家裡有幾件古物,是很尋常的事,結果叫「雙毛辮」(李劼人稱剛工作的女青年)扭住不放。後來是陳毅出面保護,才把謝調入北京的中國人民大學教書。他不理解謝無量受冤,但領導文聯機關「打老虎」,還是不遺餘力。平時的「浪費」,受了「運動」氣氛的感染會演變為「貪污」,他所搞的「貪污」案也就不能不擴大化。他還要在內部檢查官僚主義。從去年5月全國討論《武訓傳》,年末展開文藝界整風學習以來,「檢查」不斷,他的創作自信已經不牢固,或者說需要重建。在石板灘已感到的對寫新農民沒有把握的心思,越發加重。不能把農民寫得比工人完美,也不能「洩氣」,這太難,了。他想起去年10月紀念魯迅誕生七十周年時寫過的文章,用檢討的姿態談過去的創作「暴露過多、光明太少」的毛病。可面對剛剛「解放」的農民,發現自己的思想調整遠沒有完成。他不知道光明的顏料應如何調製,如何塗抹。他的筆提起來,卻在一個絕好的題目面前凝住了。

  他還不習慣表現新時代。

  【外面的世界總歸是外面的世界】

  火車在西伯利亞凍土荒原上急駛。車廂結合部傳來有節奏的撞擊聲。窗外閃過冰雪覆蓋的無垠的土地,和一座座用帶樹皮的木料砌搭成的俄羅斯低矮農舍,引起這個第一次離開國境的南方鄉下人的遐想。他一向神往的舊俄藝術大師筆下人物活動的場景,仿佛在眼前活了:《復活》裡馬絲洛娃隨著政治流放犯長途跋涉,她的頭越來越昂起,而聶赫留朵夫的馬車跟在後面艱難地顛簸……長長的車頭鳴叫聲把他拉回現實。沙汀看看對面半斜身靠在軟座上的馬烽(一位身材適中、壯實得像個礦工模樣的解放區作家)和一名德文翻譯,想到他們正在赴德意志民主共和國訪問的途中。封閉的車廂裡溫暖如春,可是眼耳口鼻還留著哈爾濱月臺上寒風刺痛的酸澀味。

  他是1952年9月應召到北京作出國準備的。解放兩年多了,連艾蕪都兩度進京開會學習,他從離開延安算起,已經有十幾年沒邁出夔門一步。現在是不邁則已,一邁便到了歐洲。

  這段時間他在思考他過去作品的全部價值。為了《淘金記》的重版,他與中宣部文藝處的嚴文井交換過意見,這位「魯藝」的同事請示過胡喬木,做了肯定的答覆。是從過去走向未來,還是一切另起爐灶,他很想利用這次機會在京小住,找些老朋友談談。西南局宣傳部的廖井丹也鼓勵他出去開開眼界,還表示,回國後可以同意他解除行政工作專事創作的請求。

  在北京他住在東總布胡同「文協」院裡。他去看望全國「文聯」的周揚、「文協」的丁玲兩個負責人。周揚很忙,照舊瞭解他的脾氣,短時間交談中,勸他不必緊張,因為訪問的是社會主義國家,加強友好關係而已,不會有複雜的情況。何其芳從頤和園附近的高級黨校跑到東單來看他,語言的洪流,淌出來,容不得別人插嘴。他大講在河北平山的見聞,描述他未來的土改長篇小說。以後的事實證明,他的熱情也不能化為文字。等沙汀去黨校回訪,問起其芳兩次出使東歐的經驗,其芳給了他一份關於中國文學的發言稿,原是他自己準備的,在國外沒講成,他就不要分文地「賣」給了老朋友。沙汀在柏林果然派上了用場。

  他到中宣部去與嚴文井敘舊,卻意外碰到了趙樹理。趙樹理的小二黑、李有才這時走遍全國。趙住在文藝處,正集中閱讀蘇聯反映社會主義建設的文學作品。沙汀好奇地瞄著這位鼎鼎大名的人物,穿一件短襖,下面也不像是制服褲,沒有一絲解放區幹部氣。趙的左手臂不知怎麼出了毛病,用根繃帶吊起。他很自然地問起傷情,不料,趙樹理立即口念鑼鼓,邊唱邊舞,當著第一次見面的客人演起山西上黨梆子來了。這真讓他吃驚。他不熟悉梆子,北音的蒼涼比起川戲的高腔自然更古樸、深厚。他的注意力被眼前這位「民間藝人」的表演吸引住了。幾句唱過,他報了一折戲文的名字,好像叫《三賣武》,然後便說自己受傷就如這齣戲中的一個角色一樣。

  這個農民作家接近人的不拘形式,和對家鄉戲曲的狂熱勁頭,可能是他生平遇到的最典型的例子。後來在東總布胡同隔街相住,見他下棋,就更有趣。趙下象棋、圍棋都不算高明,但極喜下。有一陣每晚扭住前院的嚴文井搏戰,下到深夜也不肯放,弄得文井愛人伸手將棋盤弄亂才散。他毫不以為意,第二天照樣登門。後來文井提出少下、不下,趙生了氣,將棋子拿到文井門口,一個個捶爛,口中念念有詞:「你死我就死,只要你說話!」搞得文井狼狽不堪。其芳的「天真」是知識分子型的,像趙樹理這種農民式認死理的「天真」,更是天下無雙。

  文井思維縝密,文學修養高,與他交談總是有收穫的。坐在國際列車上,他還在玩味著文井與10月2日在北京站送他上車的胡喬木對他創作的評價:「你是一個很有藝術才能的作家,很有表現生活的能力」。「你是現實主義的,你的簡練的文字,足以準確地再現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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