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
一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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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3月中旬,他爭取到了一個參加土改的機會,到重慶附近巴縣界石鄉生活了三個星期。他住在界石的海棠溪,也到茶店、臘梅、同興一些村子去訪問,參與說理鬥爭、評產、分配土地的活動,聽過幾次全鄉性的彙報會。一個依農村為命的作家,迫切想看看這場暴風雨般的鬥爭會給家鄉土地帶來什麼變化,特別是人的變化。 他看到熟知的鄉土社會結構已經大變:過去鄉村有權勢的人,大多萎靡不振,正如從前農民見到他們時的情境一樣。而農民或是已掌權力,或是背後憑靠著權力,表現出一種充滿自信的樂觀態度,而且喜歡講開心話。他敏感地注意到:「一般老年壯年農民似乎特別喜歡哄笑」。在海棠村分配土地的那一天,早年遠近著名的歌手、種田的好把式、半盲的老人朱遠清也摸來了。他一進小學校的教室,滿屋的人都開他的玩笑,問他從前見了地主那麼膽小,現在分地怕不怕? 「怕啊!」沙汀聽見老頭子故作「發愁」的神情說,「怕他的地分不到我手裡,叫你們分光嘍!」 五十歲的鐘老太太扭秧歌舞成了狂熱分子。照規矩,此地的山歌是插秧季節唱的,但在沒收地主浮財的那一天,漫山遍野響起了山歌聲。這歌聲傳出的情緒被他捕捉到了。1952年7、8月間,他又爭取到去成都石板灘參加了一期土改。上級只同意他到川西地區,沒有批准他回安縣的要求。起初他很感不快,知道這是因為安縣的親戚故舊中多有地主,不宜派他去。他有寫一部土改長篇的計劃,想到石板灘是華陽、金新、簡陽三縣交界地帶,歷史上有名的土匪區,解放後爆發過叛亂,自己已經有所瞭解,這次工作團團長又是郝德青,省裡李井泉親自蹲點部署,深入下去一定可以有所收穫。這樣一想才釋然了。 石板灘果然複雜。這裡要先打政治戰,純潔農會組織,幫助參加過叛亂的農民「洗臉擦黑」,一邊肅清反革命,一邊搞罰賠、查田、沒收、劃階級成分,還要抗美援朝,增加農業收成。 他興致勃勃地訪問、開會、看材料。他的筆記裡有各種標題,「仁和八村7月9號事件」,「西河鄉貧雇農大會訴苦」,「參軍運動在新都土改區」,「龍王鄉紅豆村農會問題」等等。他現在保留有在石板灘的日記,記載得十分精細:這裡男女關係很嚴……雇工林大興,十多年前拐走一名婦女,早已經合法化,但現在還有人以此作藉口反對他當代表。雖然覺悟程度不壞(7月21日日記)。 (藍麻箍)他的慳吝是可驚的,一頂開花瓜皮,有一回在茶鋪喝茶,太熱了,揭下來擱在桌子上面。而在他走的時候忘記了,茶堂倌看見那麼樣爛,於是順手扔在毛坑邊上。但是這個舉動未免奢華,藍麻箍隔了一夜,跑了十幾裡路,從毛坑邊上撿來他的帽子,抖抖灰又戴上。一個工人形容他說道:「他就有這麼狠,買豆腐他要打邊上的,還要估倒搭兩根蔥子!……」(8月13日日記)。 這個老傢伙就有這麼頑皮,當一佃戶指責他退佃時,他竟然公然辯駁,「你不給上夠租子啦!該沒有冤枉你哇?」另一個說他田一買到手就加租加押,而他也有他的理由,說:「價錢你知道的,我買得貴呵!」……最後,把他罰跪在一邊,讓他反省。但一轉眼,卻又弄花頭了:四足長伸好使膝蓋離開地面。而這麼一來,他就再跪多久也不怕了。當那些外鄉佃客離開的時候,他更出乎意料,笑嘻嘻的望其中一個說道,「你們說完了哇?」後來他又四處尋覓他的帽子,尋到後又慢慢用袖子揩去灰塵。最後散會了,他爬起來的第一件事,向一個農人走去,要回自己的水煙袋,揣在懷裡(7月31日-8月4日日記)。 (你有沒有發現?你記下的地主要比農民生動得多!對於糧紳,你能注意到他們的細節;對於農民,你多半想抓住他們身上新的東西,但並沒有抓到多少。在藝術感覺上,我承認我還是對舊的敏感) 他有意多觀察新環境下的農民。和海棠溪農民一樣,他們臉上的表情變了。幾次參軍會上,報名的青年「在掌聲中站起來後一句話也說不出,就只帶著幸福的和害羞的微笑」(7月22日日記)。上臺戴紅花的時候,「每一個人都顯出一種尊貴歡欣而略含矜持的表情」(7月27日日記)。 但是他比在海棠溪看得深了。他看到一般農民參加土改的動機是多面的。他參加鄉農代會小組討論,聽許多人踴躍發言,提了各種擠出地主隱藏財物的辦法,「我自覺到,他們之所以這樣勇敢而又精明,其動力正是他們本有的自私心在那裡起作用」(7月28日日記)。 他想起前幾天胡愈之來談川北土改的情況,那裡有些「積極分子」分到田和浮財後便不管村政權的事了,只願埋頭種莊稼。晚上回到住地與郝德青談起這個感想,沙汀說:「這個縣裡有許多路工,我和他們接觸過,認識比一般農民高。他們長期集體生活,見過外面的世面,養成一些工人的品質。將來的政權能不能寄希望於他們呢?」郝德青一向注意聽別人講話,他這時坐在沙汀的鋪位上,深沉地搖搖頭說:「一回家就變了!同志,教育農民是一件長期的工作。」 這次討論給他以啟發。接下來兩天下雨,他坐在屋子裡看報告,做摘要,思考怎樣來表現農民。他覺得他已經獲得了實實在在的感覺了:農民在運動中的作為,並不怎麼出乎意外和不可想像,我們很可以根據他們本身的特性,在一般政策、形勢之下,作出種種合理的推論。這是頂重要的,因為它使我獲得了自信,可以大膽使用已有的知識和表現能力(7月29日——30日日記)。 他初步考慮通過幾個家庭來寫這場農村變革。這不能是單線條的,要包括一個鄉指揮部的工作,兩三個村子的動態、偏差,而描寫農民的勇敢行為要注意是在一種特殊的環境下形成的。他自己在冀中部隊和睢水鄉下的不同關口,親自體驗過勇與怯的心理可以交替出現。他懂得「勇敢」總是相對的,他不想單面地來寫農民。他已經預感到這裡面的困難。他在日記裡寫道: 首先是人物問題。我該怎樣來表現所謂新的性格呢? 在偶一想到的時候,我常常感覺到:茫然!這大約是因為我也同樣把新字啃得死,而沒有這麼理解:新的是舊的發展來的。 他熟悉的是舊的,想起《困獸記》裡的馮大生:如果把馮大生那樣性格,那樣遭遇的人,擱在目前的條件下來,難道我不會寫出一個解放後的新的農民來嗎!這顯然是可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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