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上級答應他從川西文聯脫身,原是要他去籌建一個更大的西南文聯,賀龍去重慶前向他透露過。西南局這時下了調令,區黨委通知他動身,卻被他十分乾脆地拒絕。理由是熟悉川西社會,想留下來搞創作。第二次調令下來,他不理,又來了第三次調令。他預感到如果走上西南文聯的領導崗位,行政組織工作和他的創作的矛盾將會永遠附在身上。對著好脾氣的郝德青,他仿佛掙扎一樣,滔滔不絕地說開了在川西堅持創作的願望。郝不動聲色,只講了一句:「同志,這是西南局第三次調你到重慶啊!」他心一虛,垮了下來。

  這件事不知怎的傳到了北京。兩年後他被派與馬烽一起赴東德訪問,馬烽開他的玩笑:「你連重慶都不願去,大家還以為你不肯出國呢!」

  10月,邵子南到成都專程來接他,他只好將全家遷移。玉頎也不願到重慶定居,大約就從這個時候起,她的身體逐漸壞下去,胸口疼痛潛伏下致命的病症。在山城,從西南局宣傳部長張子意以下,大家都親切接待他,好像事先商量好似的,誰也不曾批評他的無組織行為。西南局組織部長張際春知道他有胃潰瘍病,在一次會前,還勸他多吃軟食。因為事先確定了西南文聯和重慶市文聯是一套辦事機構,西南文聯在組建中也受市委的領導。所以市委宣傳部長任白戈兼了文聯主任,沙汀是副主任,主持日常工作。這正是再合適不過的搭檔,而且艾蕪已經在市文聯裡。同這兩個朋友合作是令人愉快的。

  1951年我從川西文聯調西南文聯,又與沙老在一起。機關在新民街離「解放碑」不遠的一座院子裡,原是軍閥的洋房,石頭鋪地,正中一幢三層樓房,旁邊一個相連的院子還有座小三層樓。沙汀一家便住在這小三層的二樓,一大一小兩間屋。沙汀夫婦住小屋,他岳母領三個孩子住大間,只楊禮不在身邊,剛宜四歲,有個吳嫂管家。

  沙汀一直瘦削,嗓門很大,容易激動,吵架沒心,人是正直的,毫不虛偽。四川人愛發急,愛擺龍門陣,幽默,他都具備。他對解放後的新鮮東西不能一下子接受,自己開夥,不吃食堂,對機關生活也不適應,總提出要去農村訪問。

  黃玉頎這個時期參加工作,我們倆都在《西南文藝》編輯部,她做編務。她心情不好,「抗大」、「魯藝」出身的,都成了幹部,她卻連黨員都不是。人是很倔強、很自尊的,也會與人吵。但沙、黃兩人的關係極好,夫妻吵架,最後總是他讓她的。說起來這年玉頎還沒到四十歲,她的微突的額頭和筆直的鼻子還是顯得那麼高貴,不像是個鑽了十幾年山溝的女人。頭髮梳理得順貼,發著光亮。說話的嗓音十分細小。對於許多沙汀的朋友,她是個嬌美的女主人。但是漸漸地,她總在他耳邊說,她對邵子南的倨傲很反感,有意見。

  這位與沙汀共事的市委宣傳部文藝處長兼文聯黨組書記,他們1946年便相識了。邵是《新華日報》的記者,也寫小說,《李勇大擺地雷陣》是他的大眾通俗作品,解放後一時在全國產生影響。邵子南直率,為人粗疏,在當時那種尊重「開國功臣」的環境裡,他處處流露出以解放區有成就作家自居的態度,慢慢引起沙汀、艾蕪的不滿。

  艾蕪這時已從張家花園孤兒院的茅草房裡搬出,按理邵子南應當對他有個好的安排。可沙汀第一次分別拜訪艾和邵的住處後,他的腹誹便開始了:艾蕪住的樓房,房間昏暗而窄小,從寫作環境上講,比草房都不如。而邵子南的洋樓卻是亮亮堂堂的。

  這究竟還是小節。邵與沙汀、艾蕪最大的分歧是如何看待國統區的作家。邵主張首先加強思想改造,然後才能寫作。沙汀強調讓大家寫,寫出來如果不好,批評它就是「改造」。這裡當然包含自己的一份心理:解放區作家由歌頌解放區到歌頌新中國,是順理成章的,而自己從暴露舊社會急劇過渡到歌頌新社會,將放棄掉熟悉的生活、語言和思考方式,談何容易呢。

  終於,在一次文聯黨組會上,沙汀婉轉提出希望邵重視黨外一些資深文化人,他還舉了幾種例證。不料邵大不以為然,兩臂一抱,笑道:「這點責任我還撐得起!」

  這給沙汀的印象很壞,矛盾有了公開化的趨勢。西南局宣傳部發覺後,召集了一次黨內會議,尚未解決黨籍的艾蕪也應邀列席。大家對邵子南自命不凡和主觀主義當面進行批評。艾蕪說他因為苦悶,曾經氣憤得想自殺。沙汀談著談著,落下了淚。

  那時候,提倡批評與自我批評的風氣,這個「生活會」開得比較及時。邵子南犯的是普遍存在的以「解放者」自居的毛病,並不一定是他一人專有。他在創辦通俗刊物《說古唱今》等一系列工作上,倒還是支持了沙汀的。邵子南在批評會後調離文聯,去市委辦公室出任新職。1955年末邵去世,他還寫過悼念文章。

  他開始解放後最初的創作。《到朝鮮前線去》、《控訴》、《母親》都是反映現實的,視點換成了城市,他不十分習慣。成渝鐵路的修建是一件轟動全川、全國的大事,重慶市文工團石璽在創作一部多幕話劇《四十年的願望》,他參與了修改、定稿。文化部很重視這部作品,曾調到北京的戲劇研究所由洪深老夫子指導加工。為了劇本沒有正面反映部隊對修築成渝路的貢獻,賀龍激烈地發過脾氣。這個劇的命運比那個寫石板灘平叛的劇本稍好一些,1952年9月正式上演了,但隨後也就收了攤子。沙汀當時還不能思考其中的緣故,或者就是思考了,也會認為現實鬥爭是偉大的,主要是作家的思想還跟不上。

  他比較能體會的是身處領導崗位,創作欲望不得伸展的苦惱。當時,著名作家都被安排公務,是一種信任。艾蕪被任命為重慶市文化局局長,後兼市文聯主任。李劼人當上了成都市副市長兼川西文聯副主任。組織上還準備安排他作西南軍政委員會的文化部副部長。

  艾蕪的局長、主任純屬掛名,一天也沒有真正做過。但重慶郊區搞土改試點,艾蕪卻馬上參加了。1952年去北京進行文藝界整風學習後,因為全國工業建設鋪開,艾蕪主動要求去鞍鋼體驗生活。沙汀對老朋友軟件「抵制」的一套辦法實在佩服,但他做不到。他接了工作只會認真去做,雖然他的寫作欲望與艾蕪是旗鼓相當的。他心裡對艾蕪還有些不解:怎麼能那麼痛快地離開四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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