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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靜了五六天,靜得好像要發生什麼事。鄭慕周從秀水派人來通知,縣委要他立刻進城!他來不及與妻兒見面,戴頂舊草帽,由吳瑞卿陪著就到秀水見舅父。這是舅甥倆抗戰勝利後的第一次見面。鄭告訴他,縣裡收到綿陽地委電話,王維舟命尋訪他的下落,讓他馬上去成都工作。這是新縣長趙鴻圖親自找鄭慕周轉達佈置的。與舅父進入縣城,正碰上接收人員與北支隊發生衝突。宋達派人通知新縣府,召開一個新、舊縣長出席的「送舊迎新」茶會,遭到拒絕。於是宋揚言要撤出縣城。這就意味著把十一名接收人員全部暴露給四圍活動猖獗的武裝匪類。這是第一個到鄭府來拜望沙汀的劉楨品親口告訴他的。宋達已經介紹劉入了「黨」。沙汀依靠自己的特殊地位,當天分別會見了趙鴻圖和宋達,平息了這個茶會風波,這才啟程趕赴綿陽。

  他從紛亂的事變中預感到家鄉魚龍混雜的局面恐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澄清。後來整編北支隊,安排舊公務人員,恢復工商百業,鎮壓兵變和匪亂,安縣的鬥爭委實激烈。最不幸的是,吳瑞卿有不久的征糧反霸工作中當上評議員,揭發袁壽山、蕭文虎的行為,引起仇恨。蕭叫他一個瞟眼子的侄兒於光天化日下,當著兩個木匠的面,槍殺了正在廚房幹活的小學教員。在沙汀的「保護人」之間形成的這種對峙,是嚴酷的現實。袁壽山——蕭文虎——吳瑞卿構成了三十年後他的中篇《紅石灘》的基本線索。

  這都是後事。現在是鄭慕周一直陪他到了綿陽。在地委,他先後會見了劉文珍、彭華幾個幹部,次日坐上地委為他安排的郵車,前往成都。鄭慕周看他鑽進郵車的駕駛室,才把一顆心放下。他回看舅父,車下這個高大的老人就是他從小熟悉的「保護人」。這些年為了他的安全,操的心也盡夠了。現在舅父獨特的政治身份會給他帶來何種前途呢?這是兩人都在想,卻又最怕明言的事。在綿陽的兩天,組織上讓他介紹安縣上上下下知名人士的情況,及對新政權的態度,他談得詳盡、細緻,一篇一篇的,唯獨拒談鄭慕周,而要求地委自行瞭解自己舅父的政治傾向。他只能這樣做。雖然他很清楚,自1927年「大革命」以來,鄭不斷求進步的立場,相信他會與人民有一個新的合作關係,但不便由他來說。車終於撲撲地發動了。他默禱著親人的安好,決然地揮手告別。

  郵車在公路上疾行。晨風吹拂著他,冷峭而刺激。他覺得這部車子帶他沖出了「第六病室」。他的半囚禁的亡命生活結束了。迎面的空氣是新鮮的,呼吸是舒暢的。不用化裝,可以抛頭露面,不怕見任何人,想用多大的聲音講話就用多大的聲音講話。這就是「解放」呵!

  你把建國後寫的短篇集命名為《過渡》,有深意存焉。

  只有「過來人」能體味甘苦。對於新的時代,我們這一輩人是「忠實」到情願改變自己去適應它的。

  ※第十一章 過渡

  【穿不慣灰布制服】

  成都等待他的是軍管會文藝處的工作。一夜之間,他從舊政權的階下囚一變成為新政府的主人。從此,一個寫農村小說的創作家將定居城市,成為一名半文藝官員。他來不及想自己的地位有多麼特別:解放區的文化人看他是國統區的進步作家,國統區的朋友視他為根據地出身的黨內幹部。

  他先是借居在童子街十三號林如稷家裡。那天,穿了一件下水多次的長衫,戴頂風雪帽,到商業街原勵志社,現省委駐地,向王維舟報到。王維舟正要去出席起義將領鄧錫侯的宴會,匆匆忙忙告訴他,川西黨委已安排他去做文化接管工作。兩人一同下樓,王用車子捎了他一段路。在車上,王維舟盯住他瘦削少血色的臉,突然說:「共產黨員可不能操袍哥啊!」

  大概王維舟聽信了關於他的一些傳聞。而眼前沙汀的樣子,除了沒像一般場鎮上的癮君子拖一雙魚尾巴鞋,其他也大致不差。難怪次日夏正寅來林寓探他不遇,留下的便條會問他每日何時過癮,以便適時來訪。這真叫他哭笑不得。他向王維舟簡述從青年時代起舅父便不許他加入袍哥的家規。王微笑著點頭:「為了隱蔽,在哥老當中混混是可以的,現在要注意影響啦!」

  軍管會文藝處設在學道街益都公寓。是前後兩座三層的洋樓,中間夾了個天井。軍管會的負責人杜心源、張非垢歡迎他的到來。張非垢是熟人,魯藝文學系第一期赴冀中的學生,曾有師生之誼。他們已經為他安排好後樓二層的房間。又讓他換上嶄新的四個兜灰布制服,好使他像個政府的幹部。不過,他穿制服總是不舒坦,不如從睢水趕來的玉頎。玉頎換上列寧裝,辮子盤頂,戴上八角帽,是那麼秀秀氣氣的。他尤其用不慣皮帶,硬是要妻子用手針改造了制服褲,裝上一根鬆緊帶。

  他在文藝處的工作並無名義,就是協助處長常蘇民在成都文藝界聯絡。依靠原來的文抗成都分會的關係,找了李劼人、陳翔鶴、陳煒謨、林如稷、鄧均吾等老朋友,拜訪了謝無量等大學教授,召集會議,學習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討論文藝政策,大致就做這些事。大家的學習熱情很高,起碼在解放初期那種環境下,「洗腦筋」是在一種特定氣氛下人人爭做的。文藝為政治服務,對他不陌生。集體主義、紀律性,他卻需要有個適應過程。

  1950年下半年與他一道工作過的李劼人大女兒這樣回憶:益都公寓掛著軍管會文藝處的牌子,又辦公,又是宿舍。我住在前一座樓的第一層,能看見沙汀夫婦住的後樓上面的窗戶。他不修邊幅,頭髮從來沒有理好過,穿衣服不能把扣子全扣上,不穿皮鞋,也穿不慣制服。不大管事,就想寫作,還鼓勵我寫作。給我看他的長篇「三記」,叫我幫他劃出哪些字太「土」。他對供給制不習慣,晚上常與玉頎到外面吃東西,或者搞個泥炭爐子(燒桴炭),自己做了吃。這種農民式的散漫自由,是思想改造的對象。而思想改造,已經是他經常遇到的課題了。小說裡土語土詞用得太多,妨礙其他省的讀者閱讀,這是別人給他提出的意見。他不能不檢查,但骨子裡何嘗認錯!一直到寫八十年代幾部作品,滿篇土話,依然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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