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九七


  楊老師剛來我家,面黃肌瘦,說話無力。聽說他吐血不久。我每逢場都去綿竹鞏興買些雞蛋,每次都是他付錢,很客氣的。買到蛋後,清早給他煮兩個白水蛋。晚上吃玉米糊糊,有時煮蛋面。吳一家善良、古樸。除了妻子,五歲的女兒,還有寡嫂和麼哥住在一起。這個麼哥是個鰥夫,五十歲了,身子結實,羅圈腿,腦袋後面留著一節細毛辮子。他好象很憨,說話沒來由似的。可有一天,他頂著烈日出門鋤地,突然停下來用一個手掌遮住額頭,仰頭笑呵呵地喊一句:「呵喲!這麼大的太陽,要是往肚皮上一爬,那不汗水直淌了!」

  寡嫂、吳妻和正在散步的沙汀聽了,都忍不住笑起來。

  他們家裡把頭伸出世外桃園的只有吳瑞卿一人。吳每天出門教書,都帶點新消息回來。有時去睢水中心校,還會把玉頎給的報紙帶來。這對於沙汀的健康極為有益,使他能與急速變化的外部世界天天接觸,免去不少似乎被社會拋棄的困擾。

  人民解放軍二野、三野已經迅速向西南各省推進。經常有人來求吳代寫書信,聽到農民各種對戰爭的反應。吳有段時間幫袁壽山他們寫票據,睢水統治層倒賣糧穀、做鴉片生意,以及崩潰前忙於遮掩的內幕,他都對沙汀講過。11月以後,沙汀寫作情緒高漲,躺在柴門前的躺椅上思索,然後在一條長板凳上寫起「實錄」小說,進展奇快。

  《炮手》是在睢水便開始想的。《醫生》是聽說的一個傳聞:一個醫生把金圓券剪來攤了膏藥。憑他接觸過的鄉村草醫設計人物,在袁壽山炮樓上給自己治過瘡的拱星姓王的醫生浮現出來。起初他想這個人應是善良、節儉的,但節儉與剪金圓券似不統一,才注意突出他的耿直。在四川的地方性格中最多這一類人。趕場農民見面就問今天漲了好多,米價好多,銀元好多,沒有人再認紙幣了。他決計把這些感受寫進這個奇特的醫生故事中。

  禮兒的中學放寒假,吳瑞卿暗地引他來見父親。兩爺子用被子圍住面對面坐在床上,像朋友一樣談話。十三四歲的少年知道不少社會新聞,「二五減租」本來就是欺騙,山區的地主還要玩各種花樣。這促成他寫《退佃》、《減租》。寫好讀給吳瑞卿聽,徵求他的看法。這些短篇都較粗糙,是在十分振奮的心情下急就的。他的政治理想,如今很快將變為現實,快得令人眩目,缺乏思想準備。在兩個政黨殊死較量的重大歷史時刻,想到自己不能和朋友們站在一起,卻處於中心漩渦之外,成了局外人,這使他內疚。楊禮那次來住一晚,講起剛俊曾潛來睢水,說組織上考慮安排他去香港轉華北解放區,可惜沒有聯繫上。那麼,除了用這支筆,他還能做什麼呢?

  幾乎在一種贖罪補過的心理驅策下,他一反多年應報刊相約才寫稿的習慣,根本不考慮能不能發表,來不及推敲詞語,也不顧題旨有多麼重複,寫了一篇又一篇。只有寫作能安撫他起伏的心潮。

  作為冷眼旁觀者,他有機會考察泰山壓頂下螻蟻四下逃散的特別景象。尤其注意大小統治者欺騙人民,掩蓋自己醜行的「奇觀」。類似一年前寫的《選災》的故事,在安縣久演不衰。帶起武裝,在槍口下讓你投票,被人們戲稱為「炮選」。他記下好幾則這樣把「民主」賜給老百姓的材料:大選來了。鄉公所每天傳鑼,召集選民投票。雖然大多數毫不發生興趣,可是這個並無阻礙,保長們樂得清清靜靜填票,寫上極占勢力的候選人。但某一保,因為保長懦弱無能,又有人在為第一候選者活動,他不敢隨便填票,怕人檢舉,而他能做的,只有經常找人傳鑼,但依舊很少人去。最後日期滿了,他也只好在兩派監視下每人填一半票。(一則)

  隨處都是攬載選民的汽車,但多少都怕坐。於是罵了:「又不是送你上殺場啦!」接著更四處拉人,而一個青年人被抓上車了。那母親也恰在一道,於是哭鬧起來,因為她以為是拉兵。(二則)

  《酒後》,是從苦竹庵得來的印象。蕭業貴的父親對戰事發展很不安。此地的保長四十歲、五十歲做生,農民都要送禮,送對子。滿堂張掛,以為榮耀。有的掛上幾年,積滿灰塵也不收走。那些天沙汀見蕭父在歸攏這些東西,便問他。老頭說周圍許多人都在收箱啦。這些人像駝鳥一樣,以為把腦袋埋在沙子裡面別人就看不見了。

  再發展下去就更稀奇了。山裡的糧戶紛紛經過睢水向平原逃難。街上的潰兵越來越多,見到能吃的東西,燒餅、涼粉、豆腐、豆渣,抓到什麼就往嘴裡塞。他們已經凶不起來,簡直可憐了。只要農民肯給他們一套粗布便裝,他們便會把軍服、軍毯、步槍,甚至美式手提機關槍都換給你。

  簡毅從玉頎那裡知道了他在板栗園的住所,跑來告訴消息:一個叫宋達的地下黨員(後來知道是脫党分子),組成北支隊,自任政委,在安縣北部永安一帶活動。讓他轉告沙汀離開西南鄉到他們那邊去,宋可派武裝接送。可仔細一問,這支隊伍混雜得不象樣子。隊長劉丕承,國大代表、軍統分子,是鄭慕周的對頭劉世榮的侄子。劉世榮是鄭殺掉的陳紅苕的搭擋。安縣新貴劉楨品,中統特務小頭目。與宋達打得火熱。聽到這幾個人,他馬上一口回絕了。在這樣複雜的局勢下,各種人物都會出來登場。他決定靜觀待變,迎接自己的人。

  1949年年底,先是12月21日綿陽解放。25日傍晚,安縣舊縣長李淑堯貼出佈告,聽候接收,自行停職。這張佈告貼在舊衙門照壁上,天色已黑,竟無一人理會。半夜,公園鐘聲震響,鑼鼓齊鳴,市民們從夢中驚醒,跑到體育場一看,矮胖胖的宋達與劉楨品手中展開一面大紅旗,中央綴著五顆金星,在臺上哇啦哇啦,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群眾又見北支隊舉火炬遊行,縣裡土豪劣紳,二教九流,無不「歡迎解放」,只好睜圓驚疑的眼睛。

  直到過了1950年元旦,1月3日,城內的地下黨組織迎來了綿陽派遣的縣長趙鴻圖,公安局長解滿和等人,安縣人民政府宣告成立,群眾才看到解放軍模樣的新幹部。這一天是趕場日,農民一批一批湧進縣衙去觀看大堂、二堂、花廳、簽押房,昔日陰沉的廳堂裡充滿笑聲歡語,成為老百姓體會「解放」的第一件開心事。沙汀在板栗園,聽一群群的潰軍潮水般過去,經綿竹、睢水,往松潘、阿壩竄逃,騷擾得不行。他最擔心稿子失落,在院子裡挖了個坑,用紙包起埋了。散兵們像幾滴水落入廣袤的土地,迅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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