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九六


  永興梓橦宮這個「病室」只住了半個多月,熊仁卿告訴他,省保安司令部嚴密緝拿他的命令下來了。商量後將他轉移到熊手下一個保隊長的家,離永興五裡地更其偏僻的鄒家抱房。這個姓鄒的袍哥是五排,三十上下,短小精幹。此人父親在民國年間是大袍哥、大土匪,諢名「金毛辮」,殺人如麻。後來被地方軍捕殺了。

  鄒家的院子比熊仁卿的大三四倍,四面靠牆均是平房,中間的曬場足有網球場那麼大。這是剛抱出的小鴨兒的飼養、活動場地。這個院落最奇特之處,是到處安設門戶。大門,後門,左右兩面圍牆上各開有兩三道門。當初是為「水漲」的時候,「金毛辮」的人馬從哪兒都可以跑得出去。放鴨子的夥計進出也方便。

  沙汀住進這樣大而無當的房子,聽鄒母念叨他家往日的「光榮」,感歎今日的式微。他在這裡住了四個月,聽老太太訴說了四個月的鄒家抱房興衰史。因為只有極有權勢的人,才敢開抱房。孵出的鴨子放給趕浮鴨的人,沒有哪個碼頭敢欺負。成百上千隻半斤重的鴨兒,一根竹竿趕著過鄉踏縣,不花飼料,隨處趕進剛收割過或還沒割過的稻田,揀穀子吃。等它們丫丫地磨蹭到成都,已經夠了份量,大了,肥了,成為市面上的水盆鴨子、燒臘鴨子。一路放行靠的是什麼?靠的是鄒家大爺的面子。不然,鴨子會被人捉得淨光,連根鴨毛你都剩不下。沙汀想,這放鴨兒真是一篇絕好的社會小說材料。

  不過這裡也不宜長久養病。一個保隊長的家,來往雜人很多。姓鄒的成天在街上「打滾龍」,遊蕩吃喝搞女人,就和《困獸記》裡的徐懶狗一模一樣。能與沙汀說得上話的,也是一個中學生,保隊長的弟弟。同謝象儀的小兒子謝榮茂、袁壽山的兒子袁琳差不多。四十年代的中學生在兩次戰爭中長大,他們對上一代人的生活明顯表示不滿,在思想上接近共產黨的政治目標。所以,他們在解放後很快跨入新生活。保隊長弟弟經他介紹,後來成為地質工作者,而袁壽山與這位保隊長,卻並不能因「保護」過他而立地成佛。1949的春節,他在鄒家抱房度過。即便看不到任何報紙,只從周圍老百姓每次趕場帶回的「議論」,也能瞭解解放戰爭的過程了。

  「嗨,聽說蔣委員長都自己下臺啦!」

  「嗐!銀元券也跟前一向的金元券樣,只有拿來揩屁股嘍!」

  「今天場上米來了好多?一鬥漲到多少了呵?」

  現存社會露出了所有的敗象。他感到在這樣的時候,這樣閉塞的地方,實在呆不下去,便捎信兒給玉頎,問能不能住到離睢水近一些的地方。4月開春,玉頎讓睢水小學的校工楊志遠去接他。他像個被大人允許上街玩耍的孩子,急不可耐地走出鄒家「病院」。

  在睢水,大家都稱他楊老師。他在永興,化名叫「王先生」……那次我去接他,中午到鄒述才家,午飯後兩人上路,專挑小路走。到紅牌樓已經行了四十五裡,距睢水還有一半。我建議留宿,他不同意,硬要走夜路。到旁邊農民家要了一個火把探路,沿著大河邊高一步低一步,又走了三個多小時,深更半夜摸到家裡,才說吃飯的事,肚子早餓得咕咕叫了。仗著玉頎和睢水小學所有的舊報紙,他消除了半年來對外界的隔膜。形勢發展比預料得還快,北方的幾場大戰役都打完了,半個中國已經光明,黑暗正在退縮。翻閱一通《新新新聞》,他被一則私人啟事吸引住。啟事的大意是:鄙人年老力衰,已經多年未當公事,更從不過問政治,沒有參加過共產黨,也沒有參加過民主同盟。現任縣參議員一職,近日已呈請免去,以另舉賢能云云。

  他讀後大笑,似乎許久沒有這樣開懷笑過。他覺得一下子捉摸到這些小頭面人物眼前的政治困境,以及他們拙劣的「應變」本領。他久久思考這一新的社會動態和社會心理,《炮手》的故事霍然而生。吐血以來,他許久沒有動筆了。這個短篇引出整整一組「蔣管區生活實錄」的小說,都是以後在板栗園用一個多月的時間完成的。這是臨解放前一次按捺不住的寫作高潮。

  吳瑞卿家是舅父把他硬逼去的。他有點戀家。從永興回來,岳母大大施展她的烹調技藝,為他調補虧損的身子。看著玉頎和身邊的三個孩子(楊禮已去縣城讀初中),他真不想離開。可鄭慕週一聽說他返回睢水,馬上催他下鄉。憑鄭的經驗,深知越認為是最安全的時候,很可能正是最不安全的時候。

  正是南京解放的消息傳來。看到那張報紙,他說了一句「總算等到了」。帽子落在柴灶的灰窯裡燒著,也沒知覺。幾天後吳瑞卿乘趕場的機會,親來把他接走。

  十年避難所遇的各色居停主人裡,吳瑞卿是唯一的非權勢者。這是一個貧苦的小學教員,四十歲左右,做過刻字匠,性格質樸,與沙汀一家都熟。他住的地方與綿竹拱星連界。一個小院子,正面是三間瓦房,另砌一間草屋,是廚房兼飯堂,白紙糊的大窗戶可以推開,顯得明亮,這是吳自己設計的。最惹眼的是沿院籬笆空地一側長了十幾株峭拔茂盛的老栗子樹,向天上挺著生氣盎然的枝婭。遠近的人給吳家起了個好聽的名字:板栗園。到了深秋,一鬥板栗可以換五六斗米,甚至還換過一石米呢。

  1949年5月11日晚上,我丈夫領來一位帶行李的客人,讓我叫他「楊老師」,對外不要多說。當晚楊住在緊連南房的一間破舊柴屋裡。柴屋沒有窗子,用木板當門,柴草扒在一邊安床。一面是靠南房的土牆,三面用竹片夾起。冬天在這裡過夜是冷的,但好處是能在緊要的時候,撞開竹篾牆跑進不遠的山裡。

  他生活簡單,一般不外出,只飯後在院裡散步活動。我有時數了數,至少要走十六個圈圈。然後進柴屋寫字。晚上,不是與我丈夫擺談,就是在菜油燈下讀書寫字,半夜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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