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九五


  第二天早晨,蕭業貴兄弟倆用滑竿把沙汀抬到睢水,找蕭文虎的父親蕭懋森按脈。蕭老先生是個不掛牌的「業餘」郎中,醫道精良。吃了他開的藥方,病情似得到控制。鄭慕周派人來說,要送他去成都動胃潰瘍手術,已經讓老友陳序賓醫師代為安排一切。後來考慮到安全問題,終於未成行。鄭又送來二兩西洋參,讓他就地診治調養。

  半個月後,玉頎到苦竹庵探他,送來一罐嫩藕豬肺腸。他斜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端著湯罐用勺子吃了幾口,揩揩汗沖妻子笑了笑。他的舌頭能覺出這比蕭家給他燉的花生稀粥有味,只是身子還很虛脫。這一天他無法忘記。自1941年他有睢水周圍的鄉鎮隱蔽,七年來,這是與玉頎第一次在避難所相聚。她有上海地下活動的經驗,生怕隨便走動會暴露他的行止。王大娘和她的兒子王大生,在勝利後已經回河清鄉重整家園了。岳母的年事漸高,不像以往那樣能張羅。玉頎一身挑家務、教務雙重的擔子,夠沉重的了。

  這次,嬌弱的妻子相信藕肺止血的功用,扔下奶娃,親自送來。如果不是病為媒,還很難想像她會來呢。人生就是這樣,禍福好壞往往倒錯。

  面對死亡,他有過驚慌,他不是那種淡泊到底的人。在這種惡劣的環境裡,死神是可以隨時降臨的。

  死是對「第六病室」的解脫,同時也是對寫作、書籍、故鄉、親人的永遠告別。此時此地,玉頎從他微微漲紅的瘦削臉龐上所能「讀」到的,便是對生與愛的留戀。最具特色的生命之藥,是家鄉的一劑「回龍湯」,即童便。他過去聽說童尿內含有石灰質,產婦吃它可以打下積淤的血水,修補破裂的血管,沒有想到它的止血功用如此廣大。好在這付方子不需要任何「破費」,居停主人蕭業貴家裡便有一個現成的六歲男孩,足可「就近取材」,每天喝它兩大碗。第一次喝下這名聲赫赫的東西,一股腥鹹的氣味沖得他差一點嘔出來。可是一天天喝下去,也就習慣了。他一直堅持服用了近兩個月,居然意外地脫離了險境。

  (在毫無醫療保健的條件下,你面對死亡,表現了生之頑強。老年的你,給人的印象是對生非常小心翼翼,可看不出多少「英勇」氣質。我從來也沒有英勇過,我對死的理解,便是要爭取生。每個人都是按照他對生的理解,在選擇自己認為最適合的死的方式,如果他能選擇)

  這段時間,玉頎和他不斷發信向外界呼救。艾蕪回信最快、最多,他拖了一大家口人自顧不暇,但還是寄來了一百元。法幣廢除,金元券剛使用便同坐飛機一樣貶值,艾蕪在信中歎息,姑且用來買幾個雞蛋吃吧。

  鳳子寄了五十元。王西彥窮得劼劼響,也救濟不了朋友,便寫了封長長的信來打氣,稱讚沙汀這幾年的創作豐收。可惜「豐收」換不來谷米。蔣牧良令人感動,他倆隻在魯迅喪禮上見過一面,他自己分文皆無,卻動員了一位電影戲劇界完全不相識的編導寄贈了一筆錢。

  後來,以群的「新地」匯來一點版稅。上海的「文協」總會聞訊後,曾匯款救濟。特別是文化生活出版社,在巴金的催促下,把《還鄉記》等預支的一大筆版稅寄到睢水,這才有了藥費、營養費,償還了一部分債務。四面八方湧來的友情使他對生充滿了信念。

  等到稍有好轉,能下地走走路了,便遇上「水漲」。就是前面說過的睢水鄉公所向縣府「具結」,以擔保沙汀不在本地。他第二天,在簡毅的陪同下,抱病長途跋涉到永興避禍。這時是1948年11月。

  他認識簡毅已有四五年。這是一個趣人。早年入過共青團,但很快退了。紅軍經過川北後,他被當作「亂黨」逮捕,終止了在成都的學業。回到安縣縣城,整天以拉京戲胡琴自娛。他有一台舊留聲機和一些上海百代公司的京劇唱片,就憑著這個,自拉自唱,倒也漸漸有了相當的水平。

  睢水的鄉長蕭文虎正熱心此道,便拉了簡毅來睢水安家落戶,掛上鄉隊副的職銜,並在中心小學代課。這個鄉隊副實在滑稽,他還是一天到晚教人唱戲打鑼,並不懂得如何搜刮百姓。與沙汀講起時勢,頭腦不糊塗。對本鄉袁、蕭的寡頭政治,糧役上的弊端,時常加以透露。沙汀對睢水社會內幕的瞭解,一部分得之於他,這是與未來的《紅石灘》有關的。

  他跟在簡毅身後,腳步已經空虛不穩。他的打扮好怪:頭上戴頂用「博子帽」改造成的「氈窩」,加一根山民用的青布帕子繞頭,遮住半個眼睛,脖子上一條毛線圍巾把下頦擋住,拄一根竹棍。因為睢水場的轎夫張駝子被人召去抬新娘,大病初愈的他只好步行經拱星、河清,往永興熊仁卿家去。

  苦竹庵到河清五十裡。掙扎著走進簡毅堂姐家,一頭坐下就不能動彈了。所幸簡毅在將散的場口碰上熊仁卿,雇到兩副滑竿,吃罷午飯,便與簡分手,黃昏時到達永興。

  河清是他老家,二十年代當縣教育局長期間去察看過幾次。永興卻是第一次來,認識的人只有熊仁卿。熊入過他的家塾,算是同學。多年前,永興的掌權人物看中了熊的「筆桿子」,青年時代被招納,現在成為一鄉之長。熊身材魁偉,強壯,一看就是那種文的武的粗的細的都來得的人。他的家在永興場一裡地外的梓潼宮,院壩寬敞,住房、門堂、圍牆都不講究,主人的心思顯然沒有全部放在上面。

  熊每天不落屋,回來與老同學談起戰爭,時常故意流露出對國民黨政府的不滿。不然,就磨研他弄來的一塊據說是真正的「虎骨」,吃著各種可疑的「補」藥。

  他的老婆是鄰縣一家財主的閨女。被他用騙婚、搶親的手段搞到,現在卻扔在一邊,讓她陪著煙燈和盲眼的兒子,在悲悲戚戚的回憶與哀怨中討生活。她的價值只是婚前可以預見的陪嫁和昔日的青春美貌。聽她一再講自己的身世,到第二次、第二次,沙汀就忍受不住屋子裡這種陰淒淒的墳墓氣味了。他避到梓橦宮,找主持和尚談天氣和佛學,引得這個只會念「觀音經」的人的尊重,後來甚至介紹了一位盲人來談佛理。

  在苦竹庵的病床上,他讀過一點能到手的《六祖壇經》、《難經》的書。可能是在生與死的門檻上徘徊,覺得玄妙的經學很引人入勝。單是那文詞之美就夠他欣賞的。他能觀察與描寫社會的爭鬥,但是骨子裡,他對平和靜謐的農村生活的嚮往,很容易與寺院的氣氛合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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