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九四


  沙汀聽了覺得很刺激。一般說,他對於社會新聞有特別的敏感。靳以前幾天來信為上海《大公報》副刊約稿,他馬上意識到這是可寫的東西。只是間接聽來,意猶未足,便求玉頎把學生找到家來談話。他事先提出發問的提綱,讓玉頎自自然然地與青年人隨意交談,自己躲到板壁那面的屋子諦聽。結果這次有意的調查分外成功,他聽到更多省內學界和市面的動態,取得實感。

  當他趕回苦竹庵去構思新作,如有神助,兩年前從報紙上看到的一劉青年男女在成都「少城公園」遭搶劫的消息,和他當時已把它「改造」成在公園進行革命聯繫的故事殘片,突然一齊湧上心頭。他把人物活動舞臺從重慶挪到成都祠堂街一帶,想像男女學生李濤、王南借來當路費的錢因為都是百元小票,才把手提包撐得鼓脹。當公園裡的搶劫者陡然跑散,他倆在極度驚嚇中剛剛明白是遇到了「強盜」,不是「特務」,反而嘻開嘴歡呼時,喜劇的意味產生。他知道,一篇新作快成了。他急忙把散發著熱氣的構想搬到紙面上去,筆下來得很快。只剩下最緊要的結尾處理了,家裡讓上街的蕭業貴捎來口信:玉頎生產就在這一兩天了,趕快回睢水來!

  哪一次生孩子也沒有這次透出緊張,而且當丈夫的必須到場。物價飛漲,即便在偏僻的鄉場,請一個「穩婆」來接產,也需老老實實付一老斗米。這筆費用對於沙汀家已經算得上是「糜費」。他與本鄉雍志禹交往當中,聽他詳細講述過接生的知識,包括難產處置的手段,他自信已經有把握。徵求玉頎的意見,她紅著臉也同意了,只是希望王大娘幫著「掩護」一下。這樣,他們早就商量好,這次要省掉一切開銷,由他親自替妻子接生。

  產房裡有點悶氣。還是原來那間臥室,卻顯得與平時有些異樣。整個山村靜悄悄的,夜已很深。王大娘準備好了熱水、洗盆、包嬰兒的布和小被褥。玉頎開始呻吟。呻吟聲使他內愧。一個負責的男人,在這個時刻總會感到內愧:一件兩個人做的事現在只由一個人來受苦承當。

  產婦臨盆。引著嬰孩脫離母體的一刹那,他的恐慌情緒一下子平復了。他覺得他的手穩當多了。看著這個通紅發皺的裸體,一個漂亮的男嬰,經他的手引導出來的新生命,一種生的莊嚴感全然控制了他。是的,生是自然的,不可抗拒的,雖然如此艱難,如此曲折,不可捉摸,但新的更加美麗的生命還是要降臨人間。

  把小兒子(剛宜)交給王大娘,看玉頎疲倦地睡去,他被這次順順當當的引產激得十分興奮,竟絲毫沒有睡意。他走到另外一間屋子裡,找出《意外》的未完成稿,坐到桌邊,只覺得腦子靈醒,文思豁通,便提筆疾書起來。這時候,已是1947年11月13日的淩晨。他一鼓作氣寫完了《意外》最後一千多字,給它一個戲劇性的結尾。不覺中,天已大亮。推開面前煞尾的稿子,他舒暢地靠到椅背上,仿佛見到門外河邊一片散漫的早上的霧氣。在初出的太陽的照耀下,遠處的一片草地閃閃泛光,像被燒著了似的。他聽到市上碗盞的叮劼,茶客的寒暄,睡眼惺忪的少年趕了牛劈裡啪拉走過。場鎮上空升騰起生的旋律。

  (生命的第一要義是自由,你在半囚禁生活的窒息下,也會有躍動的生命之感?生命的本質之一是創造。在睢水我不能體驗到完整的生命,正因為如此,「片面」的體驗才更強烈,寫作的生命燃燒得更旺。四十年後我與巴金討論過,他說「活著就是要工作」。可能這是我們這些人堅持的老派觀念)

  沒有料到,不到一年,他又體驗到死。

  他過去住在苦竹庵,早晚總要爬山逛田壩。可是轉到1948年,他的胃病日見嚴重,經常發作,出一次大門都不容易,寫作差不多已經停頓。家裡的貧困狀況,從這年中秋節前玉頎替丈夫複巴金的一封信裡清晰可見:芾甘先生:8月12日手示奉到,前次收到那七百萬時,曾複一函,想來已收到了。這次的乙千萬元,也於本日由渝匯來。二小兒正待籌措入學的用度,這筆錢給我們的助力真是不小。你說,若有急需,萬一9月10號前帳算不出,你還可以設法再匯點來。其實最近三四月來,我們幾乎無時不在鬧窮,只因我們知道目前出版界的困難情形,不好一開口就說錢。最近承你關心,未經要求,便一再設法幫忙,心裡的激動真是難以形容!因為今年以來太窮,又時常感覺孤單無助。總之,我十分感謝你的關懷,若果書店不過份為難,當然希望秋節前能再有一筆錢來。幣制改革後,三天中物價打了個滾,七百多萬才能買一老斗米了!愈來生活愈緊,這日子怎麼過?短篇集贈書,請全部寄成都華西大學廣益宿舍袁稚林收。匆此敬複,即叩文安!

  黃玉頎拜複

  (1948年)8月26日可是這一年他們註定不能團團圓圓過節。中秋前夕,他的病終於來了一次總爆發。

  他還是一個人住苦竹庵蕭家。睡在蕭業貴弟弟屋裡,借蕭母廚房的大方桌寫字,與蕭業貴夫婦搭夥吃飯。他最喜歡吃蕭妻用包穀(玉米)做的「撲水蒸蒸」。類似北方玉米餅子,但不是在鍋沿貼成,而是將包穀面均勻撒入滾開的水中,用竹棍調成粥狀,然後加蓋,適時撤火,就會有焦黃的鍋巴,吃起來很香的。

  這天晚飯,他正有滋有味地細嚼撲水蒸蒸,突然覺得胸中一陣攪動,比任何一次胃疼都厲害。他喊一聲「心裡痛」,跑回房間躺下,便大吐不止,並不知吐的是什麼東西。「完啦」,這個念頭一閃,天旋地轉,人已昏迷不醒。

  蕭一家圍在他床邊。還是蕭母有經驗,見他吐出的是三坨硬血,連忙讓兒媳把血塊撿起放在瓦片上,用微火烤脆,研成粉末,灌他吃下。這是民間的土方,認為可以生血止血。當晚蕭業貴去睢水報信兒,大家鬧了一宿,不管如何,他確實沒再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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