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九三


  小說又進入三四天寫成一章 的速度。譚海洲讓他的小兒子譚洪光每日送飯給他單吃。寫作困乏了,他就溜到後面的廠區散步。過了倒鍋季節的廠房,空曠無人,像個蟄伏的怪獸。從《還鄉記》激烈的紛爭中擺脫不開的作者,對著這個怪物,總覺得它會突然跳起撲過來。

  他想念起山區,想念起劉家溝、苦竹庵來。困在譚家鍋廠昏暗小屋的他,像個真正的囚犯。在山裡至少可以上山入林地呼吸一點空氣。到了這年11月底,他完成長篇的全部初稿,便急不可耐地告訴玉頎,他要回家。

  一個初冬的日落時分,王大娘的兒子王大生來接他回去。天擦黑動身,不走大路挑山道。王大生在前面,扁擔上掛著他的用物,一蕩一蕩的。王大生是個中等身材,骨骼寬大的男子。如果在白天看,他面部黧黑,濃眉深眼,赤足套一雙草鞋,很靦腆,也很英武。

  現在沙汀聽著幾步之遠傳來嚓嚓的步履聲,感到一個健壯的青年農民、青年兵士用力踩地傳出的震音,短促,有勁。這就是他的馮大生,他右臂夾著的包袱鼓鼓裝著的長篇稿子裡的一個活生生的主人公啊。他雖然還不能探究到馮大生、王大生心底的全部奧秘,《還鄉記》在指向社會時趨向簡單,在轉到刻畫馮大生、金大姐的矛盾心理和農民式的表現時,還是具有了深意。他覺得前面疾行的這個農民與自己的親切聯繫,就連他的走路方式也是親切的。他生平喜歡走快路,直直地擺動雙臂,像離弦的箭,穿破茫茫無垠的夜色,多麼愜意!

  【生與死,「第六病室」的終結】

  三年,一個長長的夢魘。在夢裡總有人在背後追趕。四川省政府1947年對他下通緝令:「緝拿歸案,就地正法,以煙匪報聞」。四川省保安司令部1947年發出的通令:說他「飄忽于康定、川西北一帶,假借親戚之掩護,準備在安縣睢水一帶建立根據地」。

  同是這個保安司令部,1948年編發的《一周匪情綜合通報》雲:「奸匪楊子青,即沙汀」,「近在睢水活動」。他跑到哪裡,哪裡都有一對兇惡的眼睛。

  住在苦竹庵,1947年收到大哥來信,說綿陽專署的專員馮均逸,近日讓新店子的吳季宣轉告舅舅,大意是你外甥本沒有什麼問題,只是《困獸記》寫糟了,宣傳了「反動思想」。只要去綿陽一次,把事情說說清楚就成了。大哥信中要他「注意」,並問如何回答吳季宣。他讓玉頎寫了一信,說子青走了,不知去向。

  蕭業貴的苦竹庵成了他的第二個家。一有風吹草動,他就從睢水家出門溜上河坎,或者經紅石灘、鄧家碾房繞個大圈子,進入山癈,到蕭家避些日子。

  1948年他大病一場,險些喪命。身子還沒有恢復,追趕的「鞭子」又到了苦竹庵。一天,蕭業貴轉達袁壽山的話,約他去睢水蕭文虎鄉長家商談事情,中間千萬不要拐回自己的家。他覺得蹊蹺,當晚夜黑風高,他提了一個火篼子,深一腳淺一腳地摸上了街。

  進了蕭家門,只見袁、蕭、鄉隊副簡毅、中心校校長劉學超都在。年輕的校長還有心思說趣話:「咋個臉上灰白白的?」

  「你還不知道?恐怕黴得起冬瓜灰嘍!」

  他貌似解嘲地苦笑。袁壽山清清喉嚨,說鄉公所得了縣府指令,既然累次聲稱楊子青不在睢水,鄉里就得擔保「具結」,將來查獲不實,願受處罰。他不得已只好「具結」。

  這群人雖力言此事只是為了加倍小心,沙汀已聽出話外之音,有將他推送出鄉的意思,便當場表示願意「轉移」。隨即第二天便由簡毅領他步行到距縣城一百里,地處安縣、綿竹、羅江三縣交界的永興熊仁卿家去。後來又接連轉過兩處地方。

  聽不到千里之外中國歷史上最大規模內戰的炮火聲,他卻在故鄉土地上這樣轉來轉去。拖著滿身的病痛,帶著沒有寫完的小說的種種構想和對親人的思念。

  他知道契訶夫有一部小說叫《第六病室》,年輕的列寧讀完它,竟感到自己也被關在這間病室裡。整個沙皇俄羅斯當時便是一個巨大的精神病院。

  沙汀抗戰以來輾轉在故鄉各個山溝,每每想起這本書的名字。

  一年年,孤獨侵蝕他的心,比恐怖更可怕。有時,他覺得他的神經快要崩潰。他曾經起意想寫一本書,專記這幾年讀書、寫作、生活的思考片斷,就取名為《第六病室劄記》。

  如果這本書能寫出,將是他最困難時期的心境的一次大披露。但是他沒有寫。痛苦以至無言。

  有幾封保存下來的值,能透出其中的幾絲心曲。1946年3月27日致巴金:「局勢日非,家庭負擔日重,我也許永遠要做鄉下人了」。

  1947年7月7日致巴金:「我近一兩月的情形,頗為不佳,窮病,以及其他,逼得人情緒很壞」,「本年生活特別艱窘」。「我的病,依舊是胃神經痙攣,似乎較前尤甚。為保護老本錢,暫時決定休息數月,再事寫作」。

  1947年8月3日還是致巴金:「心緒卻很沉悶,有時且幾乎近於麻痹!」「內人又將分娩」。

  沉重的家庭負擔加重了他的精神困境。他不斷地給巴金、以群、艾蕪去信。在茅盾所編的一套長篇叢書停編後,將《還鄉記》交給文化生活出版社。催促儘快出書,查詢版稅,成了這些信件的「主旋律」。如果再不弄點稿費,怎樣養活那即將出生的第六個孩子呢?

  寫作成了「抒憤懣」和「謀稻粱」的兩面夾攻。本來《還鄉記》完成後,他身心疲憊到極點,想好好休息一段時間,結果仍是不得安寧,接著又寫了《李蝦扒》、《生日》。在睢水,全國反饑餓、反內戰的運動,成了中心小學教師在預備室裡的熱門話題。正巧,玉頎告訴他,自己一個在重慶讀大學的學生,為了躲避逮捕,經過這裡去故鄉茂縣,順路來看老師,這天講了許多城市見聞:金融紊亂,貧民搶米事件頻繁發生,憲兵特務按黑名單搜捕進步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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