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九二


  在北碚的幾天,沙汀遇到熟人林辰,搞電影的徐濤等,都只點個頭,並不搭話。用張友漁的信箋包舅父的補藥,是何薨仁的主意。他還用組織上發給的路費買了個帆布提包,將藥瓶子統統裝入。在城裡兩路口長途汽車站,何薨仁讓一個公司夥計先去托運行李,占了座位。他們兩人在對面小豆漿鋪吃早點,等一搖鈴,沙汀迅速登車。

  到成都他急著完成省委交托的任務。為了自身安全與任務的「安全」,他沒去見李劼人、陳翔鶴,借住在紅石柱劉開渠的家裡。這是劉為了搞無名英雄像租的房子,間數很多。雕塑家他早就認識,介紹王朝聞去延安便是由劉從中聯絡的。周恩來很尊敬劉開渠,曾特意去拜訪過。劉專心搞雕像,不大見客。這個住所顯得清靜。

  他很快找到了漆魯漁,交上了全部已經打皺的信紙,當場驗收。漆問了他的近況,提議他到雅安去隱蔽,可以找一個文職工作。但是被他辭謝了。接下來,他在城裡孤老院會見了二十年代便認識的王幹青。王還是那樣精幹。他在張瀾先生辦的著名的慈惠堂作火柴廠廠長。孤老院也是慈惠堂的一部分,院長史鴻儀早就認識。那天王幹青的讀金陵大學農科的長子王澤豐也在。王馬上讓兒子去「甕頭春」打頭曲,中午父子陪他吃甕頭酒。他談起反雙征的事,王幹青立刻表示贊成。王一邊吃飯一邊談張瀾(表方)。沙汀想起上次由重慶返鄉,為了疏散外籍文化人,在這裡曾特意拜訪過這位保路同志會的元老、民盟的領袖。老人頭戴舊式瓜皮帽,說話簡短,思想跟得上潮流。談起疏散,立即朗朗表態:「這是我們應盡的地主之誼嘛!」一句話便結束了問題。不久前,沙汀看到成都紀念李公朴、聞一多的追悼會報導,知道他主持會場,特務扔墨水瓶,擊傷他額頭,醫生從他頭上取下玻璃碴,他從容不迫地恥笑「鼠輩太可憐了」。現在,聽王幹青講起張先生的極度簡樸的生活,一碗米湯,一根油條的早餐,在內心裡更欽佩他的人格、風度。

  吃完飯,王幹青領他到羊市街一家旅館探望張秀熟。這也是聽王的介紹,才知道老師是平武縣選出來的省參議員,正來開會。進了張的房間,只見他光著上身抹汗擦背,光景是剛趕路回來,健壯得令人羡慕。沙汀知道老師的脾氣,聽完吳玉章的意見後不會像王幹青樣一口承諾的,總要刨根問底地打聽清楚,但答應實行的態度卻是毫不含糊的。張還舉出一些進步參議員的名字,建議王幹青與他們聯繫,共同提出提案。這裡包括中江縣參議員林海波,沙汀介紹入黨的一名退伍軍官。後來他去一個會館探問過他。沙汀輕鬆地離開旅館,走在街上,王幹青半正經、半開玩笑地說:「你看張秀熟那一身膘呵!」

  他有點不好與別人談論老師,故意叉開道:「你要注意一下子,不要太暴露了!」

  王滿不在乎,接口說:「怕啥子?我現在是給別人看火柴攤攤嘛!」

  他的意思是說,自己脫黨後沒有恢復黨籍,身份上不怕敵人加害。他生性不知躲避,和沙汀性格不同。解放前夕,終於犧牲在成都十二橋頭!

  當他聽說省參議會果然通過了不繼續征糧、征丁的建議,已是回到睢水好久了。內戰的揭幕,不能不波及到安縣的政治生活。他一回來,縣政府追查他蹤跡的公文就下到睢水鄉。為了把《還鄉記》續寫下去,他向舅父和袁壽山提出,這次不往離縣城更遠的大山裡鑽了,反而要住到較近的秀水鎮,住到街上。

  秀水是他少年時代跟舅父「跑灘」最熟悉的地方,屬￿鄭慕周的發祥之地。有名的曹二爸曹朴齋,年事已高,他的弟弟曹澤珊仍然統制這一帶的哥老,又是一鄉之長。有了曹家的事先引薦,老友馬之祥在一天的黃昏,領著他從向履豐家吃完飯出來,到鍋廠街譚海洲的家裡「避相」。

  譚海洲是我的隔房兄弟。他開的譚家鍋廠,每年上(春)下(秋)兩季造鍋,每季最多一百天。沙汀冬天到這裡住,正是廠閑的時候。這裡現在是安縣最大的農機廠,當年廠區沒有這麼大,可譚家的住屋更小,在廠子邊邊上,背街的地方。原來的大門對著一口龍王井,這井還在。一座木樓在最裡面。譚海洲的母親譚家嬸娘在樓上供觀音,擺了佛堂,樓下是沙汀住過的屋子。譚海洲的歲數已經不小,討了兩三個老婆。每天跑到後面院子來,讓年幼的孩子用鑷子把自己鬍子一根一根拔掉,藉以取樂。他又是袍哥大爺,又是青紅幫,在本鄉本土自信沒有什麼地方是他的意志達不到的。由於鄭慕周、曹氏兄弟的關係,對沙汀自然十分客氣。原來說定回避一切客人,讓沙汀單獨食宿,但有一天未經打招呼,突然把一個成都來的陌生人帶進這個樓下,堂皇地介紹,弄得一塊兒吃飯時沙汀忐忑不安。後來知道此人是進松茂山區做鴉片生意的,不免埋怨主人幾句。可譚某說:「這些人都是我們兄弟夥的,我能在家招待的客人,絕沒人會出賣你!」

  此後,譚確實再沒為他招引過生客。9月到11月,沙汀足不出戶,加快了《還鄉記》的寫作。馮大生提了斧頭進了徐懶狗的院子,兩方面的矛盾急速展開,沙汀最後放棄了讓一個紅軍傷員引導馮大生的設想。他曾經認為這是政治鮮明的一筆,在實際處理時,一方面他寫不了不熟悉的長征戰士,一方面越來越覺得安縣農民更多的是忍受,有組織的自覺反抗是太玄虛了。打下筍子歸所謂合作社,只要答應給他們留下十斤,農民們就馬上妥協,這是真相,他只能按真相去寫。

  他對安插馮麼爸的形象,興趣大增。這個寧願逃到山裡野生野長,也不願為鄉公所無償搬木料的老漢,已經是本地農民反抗的極致了。讓他在馮大生每次鬥爭的關口,跳蕩到侄孫的面前,是沙汀故意的插筆。徐懶狗的後臺保長羅懶王,有袁壽山外甥蕭文虎的影子。羅的父親羅敦五是按睢水的一個怪人雍志禹虛構的。雍志禹當過老巡防軍,當過鄉長,篤信耶穌。他是睢水的在野派,與袁壽山有矛盾,對當地許多事情看不慣。他弄果園、養奶牛,種當地少有的蕃茄,對煙、賭反感。他甚至能夠接生,接難產,還教別人接生。但他是地主,改良了種子,租佃出去的地,產量高了,他就仔細察看莊稼,加租。解放後做為惡霸被槍決。執刑時,別人哭哭啼啼,他不哭。做為一個人,他的性格還是很有特點的。在《還鄉記》裡,沙汀取了他的狡猾、動軟刀子對付農民的一面,寫出一個羅敦五。後來在一篇叫《懷舊》的短篇裡,取了他的奇崛、與當權者鬧彆扭的一面,寫成一個鐘敖(所以小說又名《鐘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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