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九〇


  於是,便讓老人在追求停止內戰的新環境下起死回生,刻畫出范老老師的形象。這篇《范老老師》11月寫好,越年1月,以《新華日報》大半版的地位連載了兩日,發生大的政治影響,這在他的所有小說中還是少有的。這提起了他寫應急式作品的熱情,但大部分顯得粗糙。

  當然,寫壯丁回鄉故事的《還鄉記》,他是用細工琢磨的。貧苦農民馮大生一不是探親,二沒有軍裝、符號,像告化一樣,突然回到林擒溝,發現自己的女人金大姐成了保隊副徐懶狗的老婆……。這個基本構造他已經想了一年。林擒溝的歷史、面貌,就是照劉家溝寫的。金大姐這類女人,在睢水、劉家溝比較多見。她們追求幸福的熱情,健康柔韌的身坯,都被生活本身糟蹋。長期守空房的孤獨,使她們禁不住周圍浮浪光棍的引誘,陷入泥潭後又深自悔恨。她們與惡勢力結伴,卻保持了善良的心地。她們絕決的反抗,幾乎只有拼死一法,但終顯軟弱。許多女人便這樣終生喝下自己釀成的苦酒。沙汀不是個擅長描寫女性的作家,但他能體味這一類型農婦所遭遇的感情挫折,他同情她們,在金大姐的命運中寫出她們複雜的婚姻處境和心理。就如正面寫馮永生怎樣在忍辱、拚命、告狀、狂嘯山林和集團鬥爭之間選擇出路的農民一樣,都是他面臨的新的寫作課題。他理解的被平原地區稱為「山猴子」的山裡農民,他們的馴順和頑強是同時存在的。

  長篇寫到第七章 ,馮大生提了斧頭默默地闖進徐懶狗的院壩,要和霸妻的仇人殊死相拼。這時,何其芳一連寫來了兩三封信,催他去重慶工作。看來事情很急,只得停下《還鄉記》的寫作,奉命出發。這一次的打斷,造成這部長篇文氣的前後差別,以至疏密不一。

  5月5日,他又一次乘車駛進山城。他在路上的心情是晦暗的。在成都借住在陳翔鶴家。陳的弟弟剛剛遭人暗殺,他臨時的床鋪放置的堂屋,死者的牌位還未撤去。在這樣的房間裡聯想這場謀殺案的內幕,一夜如何入眠?他還想起艾蕪從今年始給睢水的來信,談到胡風他們辦的《希望》、《泥土》兩個雜誌,連續發表文章批評自己近年的小說是「客觀主義」,感覺十分惱火。在窮鄉僻壤讀不到這些刊物,他至今不瞭解具體的批評內容,只是認為三十年代中期產生的隔閡,今天用「文學理論批評」的面目重新出現了,而且是「缺席裁判」!那種不能「還手」的地位,增加了他的惱怒,所以,一到重慶中山一路四川省委的駐地,見到何其芳、馮乃超後,便完全忍耐不住了,要其芳提供資料,聲明要寫反批評文章予以回擊。

  何、馮兩人立即好言勸慰。馮乃超說:「昨晚五時周副主席離開重慶去南京,在談到文藝界的問題時,還特別囑咐要講團結,不要抵銷力量了。」

  正是出於對周恩來的尊敬,他才把火氣壓了下去。後來通過住在張家花園的畫家盧鴻基,他還見過一次阿壟(S·M)。阿壟穿了一身軍裝,非常神氣,和他的土頭土腦恰成對比。沙汀已經讀過路翎(冰菱)談《淘金記》的文章,覺得胡風這批人,用所握的理論條條來硬套自己,主觀武斷得驚人。作者的主觀熱情與對社會、人生的擁抱,應當各有各的方式。他這時已能把持得住,也就不會去向阿壟發火了。(關於這場公案要讓後人去評說。「客觀主義」這個命題落到你的諷刺作品上,將不動聲色的風格曲解了,但他們要求文學樹立反映生活本質真實的目標,倒與你並無「本質」區別。除去感情的因素,現在不覺得有些批評擊中了你的要害嗎?比如說你作品思想力不夠,「缺乏著更深的、熱情的探求」之類,你看呢?總體評價錯誤,不等於個別觀點全不可取。他們也承認我善於「觀察」社會,如果說對「人」開掘不深,左翼文學長期都把「社會」推向前景,塑造人物性格是從社會角度關注的,人的其他側面不免忽略)

  在重慶的當晚,其芳簡略地說明讓他來的目的。「文協」勝利後依然存在。總會遷上海。請他出山為的是建立重慶分會。第二天晚上,在張家花園壩下孤兒院艾蕪的新住地,其芳與他講得更具體:雙十協定實現的可能性不是完全沒有,如果開「國大」,這裡的文藝界由你出面競選「國大代表」。這是組織的決定。解放後沙汀才知道,這時的其芳已經是四川省委的候補委員。

  他又一次住進張家花園。這裡已經是人去樓空。大部分外籍的文化人都復員離渝。總會秘書梅林已經結婚有了小孩,全家即將去上海。見了沙汀,交了他一筆二、三百元的「復員費」。

  沙汀說:「我是四川人,沒有復員問題。」

  梅林笑道:「不復員,理事會決定也要給你一筆。貧病作家嘛,不病,至少算貧吧。」

  他還告訴沙汀,胡風、艾蕪他們都領了。錢是從美國援華會撥給「文協」的。為了這筆「美援」,沙汀日後在「文革」中做為美國特務的嫌疑,吃盡了苦頭。

  克制著熟識的朋友一一離去帶來的惆悵,他開始以「文協」總會理事的主人身份,籌組起分會事宜。手下有個姓蔣的青年當助手,經他同意,蕭崇素從瀘縣的一個中學趕來幫助他工作。在他與其芳之間,有王覺做連絡人。1944年沙汀來重慶,以群介紹我在「文協」認識他。

  南方局當時的方針,讀書、生活、新知等書店出書受壓制,就辦若干小出版社,取各種名目。以群辦了新地、新鮮、自強,都是三聯的人管印刷發行。我在新地,出了沙汀的《困獸記》。我寫過書評,筆名渥丹。1946年,他再次來渝,我當何其芳助手編《聯合特刊》,後改《萌芽》。編輯部最初在三聯,四平方米一間屋子。其芳的書信往還,外人找其芳,都經過我,再經《新華日報》的送報人轉。沙汀每次找其芳都性急。夏天,一次,他穿灰綢長袍,裡面是中式綢汗衣,手拿拷克帽,有點化裝的意思,來找我與其芳聯繫,還問我看他的樣子行不行,謹慎而有風趣。

  在艾蕪家裡,其芳已經與他們商定了分會的理事人選。確定了這一向與文藝界聯繫不多的沈起予、金滿城也加入進來。因為他們既是本地人,社會聯繫又廣。沈是沙汀親自去請的,還有詩人王亞平等人。第一次籌備會開得順利,大家選定沈起予任分會總務。分會的房子、家具都是總會留下的,實際上駐分會的理事只有沙汀、艾蕪。關於經費,決定邀請京劇、川劇界的熟人開個募捐性質的晚會,用門票節餘做分會的基金,主要夠支付張家花園的房租就可以了。義演假七星崗寧波會館舉行,請來了金素秋(關肅霜的師傅)的戲班。金唱的是《春秋配》。還有本地的川劇、雜耍節目助興,倒也挺紅火的。

  分會牌子打出去以後,這年端午詩人節,在王亞平倡議下,沙汀主持了紀念屈原的集會。《新民晚報》報導這次詩歌朗誦會的新聞,在副題上開了他一個玩笑,叫做「呆頭又呆腦,如何寫小說」。描述他在主席臺上一身土氣的穿戴和舉止,大體符合實際。說他「土」,是不會像說他「客觀主義」那樣惹他動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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