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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綿竹南門處某巷,有個台基,經常川流不息,擾嚷終夕。居民極為不滿,請保長加以驅逐。保長從來也很不滿,立刻就承諾了。但後來並未實行,因那龜婆說動了保長,答應每次征丁時幫助本保一名壯丁。這不是她拿出錢買,但和保長約定,在抽丁的時候她叫妓女們去故意勾引兩個老實人來,再由保長帶人來捉。這辦法直到勝利時才停止。(其三)

  第三則大約寫在這年秋天之後。這不奇怪,到1947年的《李蝦扒》,1949年的《酒後》,池還在寫壯丁事件。他只要有幾個性格突出的人物做為載體,就可以把無數內容相仿的有趣題材一一寫出。除了《還鄉記》提供他創造一個真正的農民故事以外,他的突破口已經很難尋覓,地域性的小說不免露出它的危機。

  1945年的夏日格外炎熱。前妻所生的兩個孩子一下子長大了,剛俊十八歲,剛銳十五,先後踏入了青年期。對於他們在外婆家寄人籬下(儘管外婆、麼舅是照顧他們的)的童年生活,他一想起便感到內疚。這種感情包含對李增峨的複雜心理在內。特別是對剛俊,這個頭生女和禮兒一樣,都是難產生下的,但相比之下,禮兒所受的他的愛撫,就多得多了。禮兒未生之前,他就親自為他挑選了臥具,找了幾種育嬰常識的書籍看。從上海的醫院一回到家中,就讓他躺在床邊的搖籃裡搖他。斷乳後為他煨牛奶。稍大,又給他調治奶膏。剛俊得到過這些嗎?一個不是因為愛情而降生的孩子有什麼責任呢?

  這年春天,聽說剛俊在綿陽一所師範學校鬧學潮被開除。接著又放棄花荄鄉小學的教職,躲在縣城自學,不久脖子生了瘡(淋巴腺炎)腫得老大,他就捎信兒讓她到睢水家裡住,從沸水請來遠近聞名的專治瘰鬁的土中醫為她看病。這個醫生平時務農,有病家相請,可以出診。他認為剛俊的病情還不算嚴重,留下幾劑家傳秘方配製的藥膏就回去了。

  父親最困難的時候,我到睢水與他住了一陣。我也教過小學,一個小學教師有多少工資我是知道的。父親家裡除了靠黃玉頎、黃敬之教書,鄭慕周給點,稍有些稿費,這麼多人口,也是勉強維持。我在那裡治病,自己讀書,與黃玉頎的大侄子抬水,洗全家的衣服。

  治脖子敷的藥叫「千錘膏」。用許多草藥合在一起,需放在藥臼裡舂一千錘才能用。我年輕,當然覺得舂得差不多就行了,父親的性格頂真極了,他一定要我錘夠了數目,盤問我到沒到一千下。千錘百煉的中藥膏有靈,剛俊的病像很快消退了。在與大女兒共處的這段時間內,父親意外發現這個姑娘確實已經長大,而且參與了政治活動。談起來才知道,她已經接近了黨,在花荄教書和之後的隱蔽,都是在組織的安排下進行的。沙汀的這一驚喜可不小,看著女兒在讀《大眾哲學》、《新民主主義論》一類書,他明白了她是他的骨肉和同志。在她臨離開的時候,他向女兒表示,希望她能從事文化工作,並讓她把弟弟剛銳叫到睢水來。

  他的父愛的外露,在這之前真是太少見了。剛銳讀書大不如他的姐姐,小學畢業後幾次未考上初中。為了他的出路,沙汀給陳翔鶴寫信,托他與李劼人談談,能否把剛銳安排到樂山的嘉樂紙廠當徒工,待遇不計。虧得李劼人慷慨相助,本來廠子裡不需要新的學工,但格外破例吸收了,來信讓孩子馬上到成都去。為了剛銳的動身,整治行裝,他也大費了心思。盤纏是拿不出來的,便托一位去成都販賣雞蛋的果園技工陳天佑,一路帶去。孩子沒有一件冬衣,現在又是夏秋之際蚊子咬人最凶的季節,沒有帳子是不行的。領他走的陳技工在沙汀家裡看了一眼比爛魚網還要寒酸的蚊帳,爽氣他答應墊錢為孩子準備一頂,事情才算解決。剛銳從此與造紙工業結緣,從樂山紙廠的化驗室小工,現在成為灌縣一家紙廠的廠長。四十年過去,沙汀還忘不掉他臨上路前,眼巴巴說的一句話:

  「媽媽,給我炒點油炒飯吃吧……」

  (這是你人到中年以後,才會有的想法和做法。家庭貧困到如此程度,在愛戀少妻及她身生的子女的同時,還要兼顧一點前妻生的孩子,你的難處和你的善良,還是能夠體會到的。我同意,年輕的時候我做不到)

  在這樣困難的環境下,抗戰的勝利就像從天而降。1945年8月,再閉塞的睢水也很快得到了15日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街上人們的表現是松了一口氣,老百姓臉上泛出的歡樂是有限的。只有知識分子才有不可克制的狂喜舉動。他特意買了鞭炮,領著兒子楊禮跑到大門外的河灘上去放。過年似的放得劈劈啦啪,父子倆像兩個孩子。

  勝利給他帶來的直接好處是心理的鬆弛,起碼最先的一個月是如此。正值鄭慕周的女兒出嫁,他多少年來第一次公開地進城關賀喜。這位表妹的夫家是江油第一等的紳士,公公蹇幼樵遠近聞名,實力比鄭慕周還大,也一樣開明。後來才知道,蹇與地下黨有著長期的聯繫。那一次,沙汀大大方方坐了滑竿到江油去,路經綿陽是繞開的,怕打麻煩。他老實做了一回「送親客」。

  可是,這種稍微寬鬆的時間簡直短得可憐。和平談判,國共決裂,新的內戰一觸即發。他從毛澤東赴重慶的智勇舉動中,懂得了黨避免戰禍的姿態。周圍的民情他是深知的,再不開化的山民都盼望儘快卸下戰爭加在他們肩上的沉重負擔。為了猜測戰火能否再起,人們在茶館裡打著賭,郵政代辦所天天有人在等看總是遲到的報紙。就是毛澤東飛抵重慶的消息傳出後,睢水場傳說已經和平不打仗了,成都放了一天一夜火炮!人們自動聚集起來也學成都放起了爆竹,虛鬧了一天。這件事後來刺激沙汀想起了一個人來。

  這是秀水一個開碗鋪的掌櫃,安縣上下都認識他。出名的年老而「趨新」。他喜歡讀各色的新書,吸取新的知識。國音字母來了,他硬是很快學會(他的孫子當小學國文教員),然後到處宣傳它的好處。過年寫對子,他想出了新花樣,都用國音字母書寫。他的兒孫,即便是啞巴、殘廢的,他都一一讓他們學會一樣手藝。他有個兒子當了裁縫,還有一個替人代寫書信。他信奉這種生活哲學:有一樣本事就餓不死人,在人面前就挺得起身。沙汀早就想通過這個老人來寫出人們對生命的追求,但創作情緒總不夠強烈。現在老人已經逝世,在睢水百姓白白表達了一頓他們對和平的熱望後,沙汀突然覺得非寫他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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