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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五年過去了。沙汀再回到故鄉,看到的是這些「戲劇家」們的厭倦、困頓。也有人提議再來「熱鬧」一次,情況卻分明大變。演員湊不成局,縣黨部一要求備案,便告流產。促成他寫了一篇《沒有演出的戲》。

  這是一個簡單的排練受挫的題材。重要的是《困獸記》的人物在這裡已基本完備:導演章桐,就是徐雁。田濤,這裡叫兜腮胡,外形、脾氣與黃章甫接近,但還沒有名字,顯出他的地位尚低。唯有吳楣,這個采自呂太太的人物,在兩部小說裡同名。她的丈夫耍公爺在長篇升為重要配角,綽號豆渣公爺。牛祚,便是黃裳,還沒有宣佈自己的生活哲學,但穩健和冷峻幽默,已酷似馬之祥。這篇《沒有演出的戲》剛剛寫定,其中兩個人物的戲在實生活中突然發生戲劇性的變化,沙汀的想像被大大攪動。一個新的婚變結構楔入原先的演劇故事,人物重心發生位移,田濤、吳楣,加上三角關係必須有的田濤妻子孟瑜,佔據了小說的中心位置,《困獸記》的雛型很快凸起。他久久地考慮這個新的長篇構思,把黃章甫事件與演劇事件交叉對接,使原先的故事不可逆轉地得到改造、變形。

  (這是個大變動。單寫演劇失敗,主要歸於政治環境的壓迫;現在有了婚變悲劇,筆力自然轉向知識分子自身。我寫這個長篇,起源於知識者的苦悶,現在一切又還原為苦悶)

  黃章甫妻子本姓張,是沙汀的表侄女。在汶江小學讀書時與黃戀愛。張家竭力反對這門親事,終未能阻止住。根據她寫成的孟瑜,就保留了這段反抗家庭的愛情史。但孟瑜不可能在發現田濤、吳楣的私情後,扔下家庭去追求自我幸福。沙汀給她追加了自我犧牲之後又不斷自怨自憐的性格特徵。在主要是來自內部的道德重壓下,完成她逃不出灰色生活的結局。

  吳楣和公爺田疇的關係,與實際生活更不同了。這個公爺在安縣極其有名。出身大家,三房守他一根獨苗。他嫖光賭光了自己一房的產業後,繼嗣了另一房的,又照樣嫖賭精光。然後再繼嗣一房,再折騰,接了無數個小老婆,敗光了整整三份家產。到土改評成份時成了中農!與黃章甫演劇私奔的這個小老婆,綽號叫「沈二總統」,成都名妓。妓女選「花」,她姐姐是「總統」,她是「二總統」。被公爺花了許多錢買來。「二總統」性的要求強烈,淘虛身子的中年丈夫滿足不了她,便與黃髮生了曖昧關係。《困獸記》把演劇和兩性糾葛都處理成知識分子的苦悶現象,原來普普通通的一件男女風流案進入這個結構,就演變成了宣傳抗戰受阻後,因不能控制感情而使三個主人公統統發生精神危機,自毀又毀人的重大情節。無愛的婚姻是個陷阱,有愛的家庭和戀愛(吳楣、田濤沒有發生肉體關係)也會成為牢籠。吳楣成了柔弱的令人同情的女性。為了她,沙汀引進了獨立的心理描寫的文字。

  醞釀《困獸記》是在睢水家裡。他從苦竹庵回來,把自己住屋的西牆開了個洞,用一張孫中山像擋住,預備不測。透過洞上方的一扇牛肋巴窗,就著亮光,他在紙上勾畫著長篇的提綱。

  修了幾年的睢水中心小學新校舍落成,鄭慕周領了縣裡許多人來祝賀。周光復、劉遜如也同行。沙汀暗地告訴舅舅袁壽山蓋學校的黑幕,勸他不要為了他們在睢水替袁張揚。一天下午,岳母來告,河清鄉的區長唐某來致賀,叫他倒鎖房門不要露面。隔了一會兒,袁壽山在外叫門,來借凳椅,放在沙汀家門外河壩邊上,陪區長喝茶。唐某問起沙汀,袁推說人不在,妻子、丈母在這教書、坐家,算是騙過了。

  這時,山外的政局突然緊張。國民黨掀起第三次反共高潮。三屆全國參議會通過反共決議,董必武參議員當場退席。利用共產國際解散的機會,報紙上充斥著要求解散共產黨的各式通電。波浪衝擊到安縣,鄭慕周主張他轉移到茂縣,袁壽山提議躲到他的一名「鬥伴」劉榮山的家裡去。1943年2月,離除夕還有一個星期,劉榮山領沙汀前去劉家溝。拂曉前,雞還沒叫頭遍,兩人出了睢水上場口的柵門,過大拱橋,走上通往松、茂的山路。兩面的山龐大、荒涼,中間夾著一條湍急的河道。摸黑走了七八裡地,到了接近茂縣地界的壩子坎過河,逐漸進入茂、安兩縣接壤的幽邃山壑,天才漸漸大亮。

  劉家溝約有三、四裡長,分做上溝、中溝、下溝三段,一共只有五六十戶人家。

  沙汀抬頭瞭望這將要相依為命的新避難所:所有的住房就綴在山峽兩面的腹部,山腳邊是耕地,頂上一層,大半用來鏟草,以作肥料。當時正是利用農閒,準備鏟草燒灰的時候,鋤面觸著岩石的鏗鏗的聲音,聽了不覺感到寂寞,逢到下雨,這種單調刺耳的聲音,是沒有了,但是野獸的叫卻更難以忍受。特別是黃麂子,常常在雨鎊鎊的荒山上跑來跑去號叫:那麼執徹,淒厲!使人想起傳說中沉冤莫白的冤鬼。主人劉榮山,三十上下年紀,是本地保隊副袍哥。他住的也是茅草房,位於山腰名叫柿子院的場上。劉每日上街鬼混,莊稼留給了老婆做。劉的父母是老實巴腳的農民,仍然參加勞動。每日早上,種田的人帶著彎刀、鋤頭、玉米粑,破霧上山,一直要幹到傍晚才落套歸家。白天家裡沒有人,堂屋裡一冬都不熄的火塘裡,燃著的樹疙瘩,冒出清煙,抵禦山上逼人的寒氣。

  他們臨時給他空出的屋子,塞滿酸菜罐子,發散出一股令人作嘔的臭氣。破爛家具偏沒有一張桌子,最要命的是沒有窗戶,也就是沒有白天寫作所必需的陽光。沙汀仔細巡視了自己的房間,終於注意到有一面牆的上段是用破曬席夾成的。這一發現非同小可,他連忙去征得主人的同意,用剪刀在曬席上開了一個兩尺長、尺把寬的「窗」,讓寶貴的亮光漏入,恰恰落在一隻三條腿的米櫃子上。這便是他寫《困獸記》的「書桌」了。

  他的生活很有規律。上午伏在木櫃上寫作,一寫便是三四個小時。下午一個人出門爬一兩裡山路。即便下雨,也要披起蓑衣上山。是散心,也是鍛煉,兼看看農民的勞作。

  他過去只瞭解鄉鎮,像這樣大山區的刀耕火種的生存方式,他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這裡熟地稀少,農民需每年開出「火地」。每座山嶺都有主人。第一年開荒不交租,第二年便要議租穀,所以他們總是不斷地去爭取那個「第一年」。先是燒荒,然後在灰燼上搗個鴉鵲嘴一樣的小坑,丟進玉米種籽,但求雨水充足,上蒼保佑豐收,再也不管它了。僅靠田地,他們連半饑飽的生活也混不上。所以,常要進深山打柴,狩獵,冬天燒炭(燒炭本錢大,多是用荊條、細竹枝燒桴炭,供小烘爐用),春天打筍子來維持生計。

  每次爬山他都要到半山的一個泉水邊,回程順便捎一罐清澈的泉水,放在火塘上燒茶喝。山民起初見到他感到驚奇,知道他是「躲事」來的,很快就露出純樸的笑臉。中午覺得餓了,便自己做飯。等飯的功夫,往往空著肚子喝寡酒。曲酒太貴,他喝的是後勁很大的大麥燒鍋酒,燥辣傷人。餓肚喝寡酒侵害了他的胃,當時還不覺得,卻為1948年胃腸的總崩潰種下了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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