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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困獸記》一章 一章 地寫下去。多年相熟的小學教員各位朋友,仿佛和他廝混在劉家溝的破屋子裡。牛祚不必說,呂康、米子遠,都是用他熟悉的人物改裝成的。他把他們全部挪到秀水的背景去活動。汶江小學有個教員叫范聾子,喜歡吃酒,吃醉了別人罵他搞囤積,他馬上聽得見,總是辯解說:「不是我要幹的,是我老婆!」此人便是范老老師原型的孫子,書中的國文教員米聾子。

  寫這些知識分子,自然禁不住觀照自己。章桐自前線返回故鄉的觀感,包含他的親身體驗。田濤的家庭描寫,也滲進了自己的一部分生活。當他與玉頎每每為這麼多孩子的撫育表示心焦的時候,遇到的正是這樣的場面:「你讓我領好了!」王媽突然插進來說,「上課的時候,讓我來領好了!」……「你們就算得多了麼?不多!不多!我們媽連我養了十一個呢。……」王大娘這些樸實的話語是曾經那樣感動過他,讓他在避居寫作的孤獨寂寞中,忍受住監牢一樣的日子。他讓田濤也「深深為王媽的真切簡潔的言談感動了」。

  田濤、孟瑜、吳楣的悲劇,來於自身的脆弱,儘管他們的個性並不相同。他們不能衝破各種有形、無形的鎖鏈,採取章桐走上前線的勇敢方式。也不能堅韌地如王媽一樣過活。沙汀自己既經歷過前方火熱的戰鬥,現在又「土撥鼠」似地隱居故鄉寫作,他此時此刻的心理,使他對老友馬之祥的生活態度充滿感情。書中的牛祚,在演劇之始,憂慮在先,向大家的熱情潑冷水;等到發生阻力,軍心動搖,他卻堅持出席每一次的商討,盡力不使事情潰散。他的「老牛筋」,他的「綿勁」,他用幽默、含蓄的方式表示的對世道險惡的充足精神準備,是沙汀認可的一種理想,一種哲學。他已經想好,要在小說的結尾處,寫一段牛祚和全軍覆沒的田濤的對話,要讓牛祚這樣來發揮他的「土撥鼠」思想:土撥鼠的視覺是環境毀掉的,並不是它自己甘願的。它的手足鋒利,能夠遁土、打洞,不停地挖泥巴,並不是單單為了藏身,儲存食物,倒更多的是為了透一點陽光哩!

  這無疑也是在自己分析自己。

  《困獸記》寫到十五章 ,田濤在家裡為新生兒擺滿月酒,章桐談進城被縣裡審問演劇事情的經過,睢水傳來女兒又一次患病的消息。

  禮兒的妹妹剛齊(頎)也是新生不久。為了她出麻疹,他已經下山過一次。玉頎周身疼痛,臥床不起,自己都需要別人伺候。他不得不停止寫作,在睢水照料了她們近一個月。通過處理積壓的郵件,他接通了與外界的聯繫,碰上《闖關》遭扣,短篇集不能出版等不愉快的事,危及到他的生活。他心情煩躁地返回到劉家溝,有一段時間索性把《困獸記》擱置,開始更多地與山峽的農民接觸。

  農民看出這位「楊先生」是個有學問的本份人,很願和他擺談。此地的赤貧,造成大批的光棍。他認識一個叫劉榮成的老鄉,瘦長精幹。問起他的婚姻,他說自己的老婆是路上撿來的。四十來歲他還是獨身,趕場天碰上一個告化婆子,相識後喊到河邊洗滌一番,置了兩件衣服,便算成親了。並不是人人都有這樣好緣份的,很多男子漢終其一生就是討不上老婆。沙汀同情他們,與這些粗豪的農民,相處得很不錯。1944年舊曆春節,他是在劉家溝度過的。許多人趕來找他寫春聯、神榜。沒有毛筆,冬天他穿了從延安帶回、在西安改過的那件老羊皮襖,便把羊毛扯一叢下來,用一支筷子頭紮起,蘸墨在紅紙上而揮動。圍觀的老鄉好奇地發出贊佩的笑聲。還有兩家農民請他去吃春酒,雖然比起仁壽文公場馮子虛備的春酌差得天上地下,但是主人的誠意、情誼,令他感動。劉榮成為跑茂縣、松潘的煙幫做挑夫,賺了一筆錢,「告化婆子」又快要生孩子了,劉高興異常,發宏願要把這錢花光,特意請了沙汀去寫對聯,招待吃喝。對於這樣的酒飯,他就不堅辭了。

  過完年,本來想在劉家溝寫完、改完《困獸記》的。3月的一天,一次偶然的散步機會,他登臨到泉水上面的山地,突然發現一片從未見過的鴉片煙苗。他猜到可能是袁壽山指使劉榮山私下種植的。這很容易成為魏道三抓捕自己的新藉口,神經照例緊張起來。所以,女兒再次得病的消息一來,他便決定立即下山。一個深夜時分,還是這小劉榮山領他離開了劉家溝。隨身帶著完成三分之二的《困獸記》原稿。家裡的病人一好轉,他就去苦竹庵,把自己禁閉起來,專心寫完長篇餘下的三分之一章 節。這年5月10日,他改畢《困獸記》的最後一個字。這以前,何其芳從延安調重慶工作,後來知道是參加國統區文化界的整風學習,幾次來信催他前往。為了籌措這筆路費,他一再拖延動身的日期。何其芳止不住信中用玩笑的口吻,叫他「不妨浪漫諦克一點」,離開妻子一次。所幸以群收到《困獸記》後,照搬處理《淘金記》的辦法,先拆零「賣」給幾個刊物,預支了稿費來救他的急。三個月後,《困獸記》部分章節化成了柴、米、油、鹽,化成了一點路費,他才能奔向離別三年多的城市。

  他已經意識到,劉家溝將給他帶來一部新的長篇。

  【對於生活的信賴】

  他剛從大山裡鑽出來,朋友們幾乎認不得他了。到重慶三天后,搬到了張家花園「文協」以群的房裡住。曹靖華跑進來找以群,正巧屋裡只有沙汀一人在,曹匆匆瞥了一眼轉身便走,在走廊撞上以群,偷偷問道:「你屋裡坐著的這位好像是個保長!」

  他的裝束也確實奇特。長袍,一頂剪去帽檐就像氈窩子一樣的黑呢禮帽,還戴了金戒指,活活一個土保長或土紳士模樣,一個他書中的人物。他融進自己的描寫對象中去,扮演得相當成功。

  這是為路上的安全做成的偽裝。1944年的深秋季節,他從睢水直奔綿竹,在當地有名的袍哥大爺古華庭開的奎鴻旅館住了一夜,第二天坐黃包車赴成都。

  在成都停留了兩天。

  第一件事是到東大街崇德裡嘉樂紙廠成都辦事處會見李劼人。這個辦事處小院有一正一廂兩幢平房。正房有李劼人的辦公室,「文協」分會兼用,外屋可供開會。李的助手謝揚青是辦事處與「文協」的雙重秘書。他又去看陳翔鶴。陳在一家私人開的「和成銀號」當文牘,以「民盟」盟員的身份在文藝界活動。他介紹沙汀結識了黎澍、葉鼎彝(丁易),還談起楊伯凱在「民盟」內部的作用。楊伯凱受劉文輝暗中支持,在籌辦一張《民眾日報》。沙汀與他見面時,楊詳述了劉文輝的反蔣傾向和辦報過程,讓沙汀請求組織從《新華日報》抽一名政治可靠的排字工友給他。沙汀見他勁頭十足,毫無戒心,有點為他擔憂。此事在他從重慶返回時果然失敗,因劉文輝被張群一詐,把出錢辦報的真情暴露了。

  本年4月,日軍發動打通「大陸交通線」的戰役,桂林失守,時局混亂,進步文化人時有「失蹤」的消息傳出。陳翔鶴對沙汀獨自乘公路局車去重慶很不放心,便與丁易、丁聰商量,讓他與郁風同行。這位郁達夫的侄女、畫家,三十年代在上海白薇主持的婦女聯誼會上,與他有一面之緣。還替他畫過一幅速寫,他很喜歡,可惜逃難中丟失了。但在長途汽車站,面對這個保長型的沙汀,她完全認不出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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