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
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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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竹庵位於睢水關以南五裡,並不遠,卻更為荒僻。從睢水小學後面的場口走上一段叫做牛市河壩的高坎,拐入小路,沿著丘陵的邊沿繞進去,便到了本地地主兼保長的蕭業貴的四合院。這座院子在牯牛背山腳下,後面是一片柏樹林莽,很易躲藏。蕭業貴是睢水鄉長蕭文虎的堂兄,有四五十畝地,雇一名叫邱駝子的長工,自種一小部分,還有幾戶佃農。 比起睢水那一對統治者來,蕭業貴是個老實的主兒,為人較厚道。他對外面人說「楊先生」是他請來教兒子蕭鴻發書的。沙汀為了謝主人的照拂,也真的抽些時間,教這個八九歲的孩子認字,背九九表。這個家只一妻、一子、一母,還有個未結婚的兄弟和母親同住同吃。主人殷勤地要他住進寬大的堂屋,使用吃飯的方桌,都被他婉辭了。他要的是安靜,選擇了正屋邊上存放糧食農具的橫屋,在拌捅上搭塊木板做書桌,坐在矮凳上,幾天就沉入創作境界,寫起了《過關》。仿佛是找了一個寫作的「別墅」。 楊先生選擇我家一間能從窗子探看龍門,又通後門的屋子。屋裡只一架木床,一張簡易書桌,每晚在油燈下看書、寫作,很少說話。他穿深灰色長衫,戴棕黃色氈窩子帽,圓口布鞋,便是當時教書先生模樣。開始買了砂鍋用柴熬稀飯吃,以後為節省時間,便在我家搭夥。他飯後在院裡邊抽煙邊散步,十多分鐘後再回屋讀書、寫作,很少到院子外面去。有時晚飯後戴頂破舊草帽,到院邊田壩與農民擺談。尤其愛跟逃難的人擺,問人家從哪兒來,為什麼逃難。對他的究根問底,感到奇怪。消息緊張,便從後門跑到牯牛背山腳樹林裡。平靜時傍晚摸回睢水街自己家裡過夜,第二天早晨頭戴草帽,拄根竹棍又趕回。 9月和10月,連續寫《過關》,一支迂回通過封鎖線的隊伍的故事。左嘉這個人物顯示他對戰爭中知識者的認識,也是少有的對自身的思考:敏感,清醒,在生死考驗前矜持和自卑混合的心理。為了維護自尊往往不計利害。這是按照何其芳和自己的面目綜合塑造的。左嘉戴著其芳的鋼絲框架的眼鏡,有寫詩的經歷,圓臉也是黑胖胖的,但騎的卻是沙汀那匹青馬,有六歲的男孩子。左嘉怕「強迫通過」,主張脫下軍服化裝成老百姓零散過鐵路線,不單在作品中受到隊長余明的嘲笑,在實際生活裡,這正是沙汀提出過的設想,當即受到其芳的嘲笑的。左嘉更多的是沙汀對自身的解剖,是個思想形象。令人吃驚地是他確實不善於刻畫自我的性格。他把知識分子也能具有的品格,「克己」地移到工農幹部余明名下。在描寫兩者的衝突時,以個人的體驗接受了解放區流行的向工農群眾學習的模式。但他是真誠地寫出這些的。(為了這部小說中工農幹部的原型,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吃了不少苦頭。這個工農幹部的手膀子斷了,很容易使人想到黨內有名的三位獨臂將軍:彭紹輝、賀炳炎——我在《記賀龍》裡多歡寫過他——餘秋裡。他們認為我寫的是餘秋裡,因為人物也姓餘。這三位我全認識。去嵐縣時,餘秋裡是領隊。在冀中遇見賀炳炎。從冀中回延安路上認識彭紹輝。餘認識最早,對寫這個幹部形象的影響最大。總的說,還是綜合寫成的,包含許多一二〇師驍將們的品格和思想風貌。——沙汀1986年11月25日講) 到了10月上旬,他完成了這個中篇。然後把爬滿蠅頭小楷的幾本作文簿捎回睢水,讓玉頎幫著抄寫一遍。15日他寫下題記,在最後一段寫上:作者謹將此書獻呈白求恩醫生(Dr. Norman Bethune)之靈,為了他那偉大的懷抱,和他的工作熱忱所曾齎給我的永遠難忘的感動。稿子寄給以群,它的發表比《淘金記》坎坷。開始送審順利,郭沫若主編的《中原》創刊號準備全文一次發表。他已經希望用這筆稿費來過1943年的春節了。不料以群來信說,國民黨中央黨部在刊物發排後又調《過關》複審,結果被扣,理由是「為異黨張目」!這個批件1944年在重慶群益出版社,屈楚拿給他看過。陳翔鶴在成都聽說此事,透露給一個美國記者。據說這個記者大為不平,準備將《過關》譯成英文到國外出版。玉頎於是又辛辛苦苦按原稿抄了另一份寄陳翔鶴。但此後連陳也不知譯稿在美國的下落。還是以群想方設法把扣留的原稿索回了,先改名《疑慮》等發表了幾個斷片,1944年改名為《奇異的旅程》出單行本。1945年才定名《闖關》。是他的書名改得最多的一部多災多難的作品。 他的藝術注意力一時轉向了自身。恰巧寄出《過關》不久,1942年秋冬之交,發生了妻兄黃章甫的風流事件。對他正在醞釀的知識分子長篇發生強烈的衝擊。 黃章甫一直在秀水任小學教員。抗戰後因演話劇,與本地闊少呂松祿的姨太太結識,相好,兩人打得火熱,終於被發覺了。黃已有三子一女,於是拋下不顧,與這個女人離家出奔,從此杳無音訊。這件事在當地鬧得滿城風雨。沙汀一家作為這件男女韻事的承受者,也不得安寧。 黃章甫妻子過後又扔下一男一女,跟人出走。這個男孩叫黃國權。女孩小名麼胖。此地風俗,嫁女時送親要吃胖頭魚,常用這個「胖」字來稱呼女娃。加上原在黃家幫帶孩子的王媽,一股腦都搬到了孃孃這裡,使沙汀家迅速膨脹到九口人。虧得兩個孤苦的勞動婦女陳嫂和王媽,在困難中把孩子們一個一個地領大。不僅不要工錢,還設法將唐五駝子遺下的廢院開出來種菜、喂豬。她們對生活的堅韌態度,後來都被沙汀寫入小說。 真是因禍可以得福。如果沒有黃章甫的婚變,他的第二個長篇絕對不是現在的樣子。黃章甫的事件格外給了他拷問知識分子和自身靈魂的機會。在一種靈感的啟發下,一下子獲得了《困獸記》的整個概念! 大約從前線回來,他就想寫一部故鄉小學教師的作品。因為他吃驚地發現,他們大部分已消褪了抗戰初期蓬勃活躍的精神,在長期抗戰、物價高漲的生活重壓下,變得消沉了。比起一年前,他與他們共同擁有的那段演劇生活來,簡直不能相信曾有過那樣生命熾熱的歲月。 記得1938年,馬之祥們組織起安縣小學教師抗日宣傳工作團,自費排練過《張家口》、《羅店》、《前夜》、《打鬼子去》、《放下你的鞭子》等救亡劇,到縣內各場鎮巡迴演出。業餘演員帶著道具跋山涉水,吃大鍋飯,睡學生課桌,工作得熱情洋溢。沙汀回鄉,更是熱心這種演劇活動。他客串演過老頭子等各種配角。有一次缺個女配角,他說「我來」,男扮女妝上臺。他提議把宣傳工作團改名為「安縣國防劇社」。自己說,「我鬧演劇,鬧得最凶」。在秀水演一齣《慈父》,訓子抗戰,飾父親的馬之祥一時動了感情,真的動手打了飾兒子的周光復的耳光,後來大家談起來還止不住地笑。 這個劇團裡,便有沙汀的舅子黃章甫,和那位呂松祿太太。特別是扮演女主角,在這個偏僻的縣份,極不易得。呂太太在公爺丈夫玩鬧心情的支持下,居然能夠抛頭露面,在縣內是一樁轟動的新聞,給演劇也招來不少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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