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
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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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照自身:苦竹庵——劉家溝的《困獸記》】 寫完了《淘金記》,他公開在睢水露面,過了一段通常鎮民的生活。農村從來有樸素的重師的風氣,這個家裡居然有兩位,而且都是女性。為了相區別,黃敬之被稱為「老老師」。「老老師」能寫善畫,學生的母親和街上的婦女不斷來求她畫帳簾、枕套、鞋面。做為回報,凡有外鄉人經過睢水,她們都急忙向這個家庭通聲氣,讓他們有個防備。沙汀現在經常到大拱橋、河對岸的荒原去散步、釣魚,也去坐茶館,與各種小販、商人、煙幫和袍哥交往。這是保證安全所必需的。大家清楚他是鄭慕周的外甥,袁壽山的顯客,來「抹豪避相」的,除了官府,與當地人沒有任何利害衝突。所以,無論是清水、渾水的袍哥,或者有頭有臉的士紳,都對他以禮相待。他也到旅店、煙館這些三教九流混雜的地方去應酬,親眼看這些人的嫖賭嚼搖。有時還要躺在煙榻上靠靠盤子,或湊熱鬧似地去看新來的「貨兒子」(妓女)。他後來有一篇出名的小說寫流娼,部分得之於這時期的經驗。他從睢水街上走過,兩邊廂會向他投來五花八門的稱呼,叫楊先生、楊老師的,叫楊哥、楊二哥的,甚至有叫楊大爺的。他都一律漫應之。後來傳到重慶文藝界,有人說他操了袍哥了。 但僅僅逛市街,而不深入認識袁壽山,還不能算懂得睢水社會。 袁壽山是這裡的一霸。他搜刮每一分能到手的錢,然後攢起來買田、做生意。平時家裡的吃食花費,全靠別人無償供應。吃肉,只消喊人去招呼一聲,要多少,就割多少。打醬油、醋就到劉家醬園,只說聲記帳。劉煦之對沙汀訴苦說:「算了,可惜我的紙了,懶得記!」袁規定場上賣菜的要一律擺在他公館門口,他好抽頭。各樣的菜盡挑好的拿,一家人吃的全有了。最有趣的是他連媳婦的油都要揩。過端午節有人送了白糖,他卻要吃媳婦坐月子的黃糖。媳婦不肯,他在堂屋,媳婦在廂房,他就喊:「我向你借一點,二天買來還你,好不好?」可是誰相信他會拿錢買糖?他坐滑竿不掏錢,辦法很「損」,從不把滑竿停在家門口,一進場看哪個茶館的茶客面前放一墩銅元,下來抓一把就把轎夫打發了。這叫「搬墩子」。 他把沙汀的岳母、妻子都請來教書,馬上張羅擴建中心校,以公事的名義,上山隨便撈木料,然後就叫一個脖子上長包的「劉包包」去轉賣。蓋校舍的經費籌集得不少,工匠的工錢一文不付。來要錢的人把他包圍緊了,就帶著上賭場,看他搖「紅寶」。贏了,每人還一點。輸了,當場就罵:「狗日的,你們沒有看見?老子輸個精光,還有個錢!」(像袁壽山這種流氓式地積累財富的方式,簡直是無法無天了!這有什麼奇怪?他背後是無法無天的權勢。依我看,只要叫封建專制性的掠奪,都是這個樣子,袁不過做得格外粗魯、猙獰些罷了!)這樣一個混世魔王統治的家庭內部,充滿了冷酷無情。大老婆燒煙,從袁那裡要不到錢,就家裡屋外地偷。沙汀剛安家沒幾天,大老婆提了一對水桶,從她家後門拎過來,對沙汀說:「你們剛來,我賣挑桶給你。」後來知道這是從家裡偷出來的。袁壽山末了拿腳鐐把她整日鎖在屋裡,情景很慘。 袁唯一的女兒也染上鴉片煙癮。嫁到沸水鄉,婆家管得嚴,她就溜到煙館陪人抽。後來跟一個人跑了。袁壽山聞訊,認為敗壞了他的家風,派人到廣興場弄回來,半路上活活打死。事後袁竟得意地對沙汀說:「我幹掉她,是先跟祖宗請了香的!」 沙汀聽得毛骨悚然。 袁壽山的醜事做得太多,心裡不能不發虛。《淘金記》發表以後,袁聽說沙汀把桑棗的龍佐卿寫成龍哥,擔心自己有一天也被寫進書裡,曾把這個意思經女婿向他透露過。他當然是笑著否認的。他要靠袁掩護他,當時正在寫《淘金記》系列的短篇《模範縣長》、《和合鄉的第一場電影》、《三鬥小麥》。袁的所作所為幫助他認識社會,這就盡夠了。《模範縣長》寫糧政。國民黨政府禁止私人隨意販運糧食出境,原為了對付糧食囤積。卻演變為縣長公開買賣運糧證漁利。這是《淘金記》主題的延長。鄰縣有這麼一個縣長陳金聲,安縣花荄鄉出身,就是這樣幹的。《和合鄉的第一場電影》寫文化投機,一個《淘金記》的變體。沙汀青年時代的一個朋友劉巨川,其伯父在鄭慕周手下當過團長。劉在成都讀完華西大學協和中學,抗戰回家做生意,操袍哥。劉巨川完全變了,藉口捐給國家做武器,把附近廟宇的鐘磬統統收走,偷賣給造幣廠。還有本縣的鐘錶匠梁溫如搞實業,真的弄來過一部破電影機在黃土鄉放映,結果不成功。小說把兩個人、兩件事合起來,構成畸型可笑的發國難財的故事。 這些小說中表演的都是袁壽山的同類,實際上袁的形象已經間接地進入他的小說王國。解放後,他多次產生替他直接畫像的欲望,連題目都擬好了,叫《流氓皇帝》,但終未寫成。經過一個很長的曲折過程,才讓他在《紅石灘》粉墨登場。袁壽山註定逃不掉被沙汀諷刺的命運。 沙汀的世界分成了幾重。袁壽山世界的外面包圍著賀龍、白求恩的世界,最深的是自身的內心世界。也奇怪,匆匆見過幾面的白求恩老頭會讓他如此懷念。國際主義者的稀有性格,化成了新世界的耀目光芒。1942年的夏日,他常到袁壽山一爿紙廠附近的草場上散步。這使他禁不住緬想起廣闊的河北平原,以及在平原上策馬馳聘的歲月。慢慢的,一個描寫敵後的題材在心中升起,那是關於根據地的人和外面去的人的故事,較多地融進自己的心境(不能描寫自己,也是他的一個局限)。故事呢,就採用兩次過平漢路的那一段經歷。 正待動筆,中秋節前,鄭慕周派人送來消息,任翱突然拘捕了蕭崇素,讓他馬上往山裡轉移。蕭的被拘,是任翱對上面一再加壓故作的一個姿態。當夜蕭崇素的妹夫彭豐根醫生就施展法力,說動了拘留室的看守,與蕭逃往蕭的老家永安鄉。警丁保護犯人一同逃跑之後並未引起什麼糾紛,因為彭的作法先已得了任翱、警察局長的默認,他們三人原是鄰水縣的老鄉。但是當時不知底裡,沙汀得到「情報」,用籐包裝了幾本小學生用的土紙作文簿,一個瓦墨盤,幾支毛筆和漱口用具,一個人提了躲到苦竹閹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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