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八〇


  有一個插敘,道穿了中國的白醬丹式政治的實質:七七事變那年,根據通令,在這國難期間,任何年節都該停止一切娛樂。當時大家的熱情還高。城裡國民黨黨部的委員們還各場分頭宣傳,希望大家不要鋪張。但龍哥照舊固執己見,非要玩玩獅子、龍燈不可。使事情獲得合理解決的是白醬丹。他提議龍燈可以不玩,倘若把獅子改成麒麟,笑頭玩一個象徵太陽的元寶,這就沒問題了。這是一個舊瓶子裝新酒的辦法。因為「麒麟張口吞太陽」這句話誰都知道,而這麼一來,就不再是娛樂,而是宣傳抗戰的好東西了。龍哥、彭胖們怎麼能離得開白醬丹們呢?這個沙汀全部作品中最有份量的人物,是中國現代專制社會裡權力和智謀脫節的產兒。當暴力決定一切的時候,最高的統治權力落在一群兇殘、愚昧的屠夫手裡。因為只有他們是虎豹,不僅能施虐於羔羊,而且會駕馭得住豺狼。那麼,策士、狗頭軍師、「箍桶匠」,就絕對的需要了。白醬丹便是這種社會所依賴的邪惡的「智囊」!

  何寡母是個地道的舊式富孀。如果沒有對從小在母親身邊組成的安縣遺孀群的熟悉程度,他是無論如何把握不住這樣複雜的人物性格、心理的。塑造她的過程是一種複雜的綜合,調和了多種顏料:有在城關居住的陳三太太,諢名「朱瞎子」的寡婦;桑棗姓何的能幹女人,曾從距城五十裡擂鼓坪搬到沙汀家裡避匪的房客張太太等各種人的成分,但又沒有一個稱得上是原型。

  劉家醬園後院沒有任何干擾,長篇進展迅速。沙汀的思維偏於迂緩深沉。習慣於把一部東西長時間擱在心裡,但是如果醞釀得成熟了,他對它動了感情,厚積而薄發,也可以下筆千言。關於寫《淘金記》的情形,他寫信告訴過以群:我每一下筆,總要兩三千字才肯罷手,有時我一天寫過六七千字。這在旁人也許值不得說,但在我,要是你在面前,我可要強迫你打點老酒來慶祝我了。得意之色不免溢於言表。

  即便這樣,他的寫作習慣也阻礙他很快完成他的第一部長篇。他想起茅盾幾次和他談過的結構大容量作品的經驗。掌握人物雖是第一位,還要能控制得住故事的起承轉合,使人物出場有序,絲絲入扣,波瀾迭起。他愛好修改。幾次毛毛糙糙地把作品交出去使他十分反誨,所以,現在每一章 寫完都要修改,幾章聯成一個段落,他又要拉通看一遍。

  改東西成了癖,和他思索的質地、習慣有關。他總覺得腦中浮現的第一次語言,不一定是他的最佳成品。而第二思考、第三思考,才會使妙語連珠。比較起來,《淘金記》反復修改的次數還不算多,但文字的精當和精采,可以想像他在推敲上為了尋求那個「最佳」,如何絞盡腦汁,一個人在供神的堂屋裡度過多少個日日夜夜了。

  (《淘金記》是你的高峰,你的創作觀念,文體的成就,都可以由此作一總結。也包括我的局限。我的筆太實,虛筆太少,嚴謹不免單調。你說呢?讀多了或許覺得你定型了,但深厚、結結實實。讀你的作品要細細咀嚼,它經得起讀)

  改完了《淘金記》最後一章 的最後一個字,是1942年秋天的一個早晨。他放下稿子,像卸下一副重擔,邁出後門爬上了玉洞山。睢水關靜靜躺臥在腳下,展開它的肢體,在一山與一水之間。能看到自家的高門樓院落升起的清煙。玉頎和孩子們是不是起來了呢?街上的茶館該坐上喝早茶的市民了吧。這裡也有它的湧泉居和暢和軒,茶館內外充滿機趣的方言俚語,帶著自足、自信的鏗鏘高音,雕刻刀一般犀利和能使被表現的事物驟然凸起。但是這個他最親近的社會是如何惡濁啊!

  他走入山上的小樹林,好像更珍惜這裡的新鮮空氣,深深地吸了幾口,返身再望著下面的鄉場。這也是一個小社會,和北斗鎮一樣的社會。這裡每日每時發生的採金,販煙,轉運烏藥、堿巴,買賣壯丁,亂派公債,囤積居奇的內幕,他都知曉,都寫進了書裡。《淘金記》集中暴露國統區到處存在的黑暗。它最後引出吳監和政府的法令,穿插孔祥熙老婆周身紮金條走私的笑話,政治的抨擊性不能說不強。但是,它又是沙汀鄉土小說的最高成果。

  作為一本鄉土小說,《淘金記》出色地描述了中國的內地文化。經由一種「根」的文化探索途徑,與千年的傳統社會對接,挖掘出中國的封閉、專制、愚昧、惰力。就像可以從殘存的原始部落研究人類的「過去」一樣,從川西北鄉土這個更多屬￿「過去」、又糾纏於「今天」的文化區域,能窺探到中國老是背負著「歷史」的重載,被拖向落後的觸目驚心的現實。中國人的智慧,不是用在使利益更加擴大上面,而是大部分消耗在爭奪那一點點可憐利益的殊死內鬥上面。《淘金記》唇槍舌戰的對話是他傾注心力寫出的,但這多麼可悲。他想,人們「把他們互相間的仇恨悄悄地暗藏在那些原來無關大體的話語中間,就如獵夫們的設置刀弩一樣」。這是智慧的浪費,智慧的虛假的過剩。「中華民國的事情,哪一件過得硬啊」。開發後方,抗戰建國,開礦,戒煙,一切好辦法最後只能使弱者遭災,在強者手裡演變為陰謀。這就是利用權勢佔據私欲的社會,只能走向沒落、腐朽的道理。不根本改變人與人之間這種依賴實力的聯結,任何現代化的先進的東西進入中國,「白醬丹」這味藥一彈,你的事就算爛了!

  沙汀想到自己精心刻畫的這個人物,和他的綽號所包藏的意味,深沉地笑了。安縣十三個半場,每日每時還在產生醜惡,他從小見慣不驚。這場醜戲的主角都在他身邊,很多是他的親友,有的現在還在「保護」他的生命安全,雖然他們「保護」他的動機大半還是為了私欲。這是一個矛盾。他能怎樣對待他們呢?他用不著感情衝動地呵斥他們。他看見過根據地人和人之間的新型關係,他當時真誠相信,這是最美好的前景。心的空間被拓展,有了餘裕。他也想起上海初期潛心讀過的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以及赫爾岑對這本名著說過的出色的話,意思是:反對農奴制度,可以像屠氏那樣不過甚其辭,也不必驅遣著力過猛的語句,只需優美的文體,平心靜氣的敘述。這也是沙汀不懈的美學追求。此時,他面對山下的睢水場,站在玉洞山上,覺得充實。遠眺蒼青肅穆的巨大山嶺,他的心顫抖起來,真切感到家鄉的山將同他的生命合成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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