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七九


  袁壽山出於各種打算,提議他把家安到睢水。逮捕令並未撤消,這個鄉場他還要繼續呆下去,安家未始不是一個辦法,他同意了。第一步,讓岳母黃敬之從仁壽文華學校卸職,到這裡教書;第二步將玉頎從汶江小學接來與母親共事。這樣,安一個新家就名正言順,不會引起什麼人的懷疑。唐五駝子原來的私宅很寬大,但在那楊慘禍中被燒毀。兩棟小洋樓焚為廢墟,只餘下高大的門樓和部分院牆。當地人還很難忘懷它昔日的榮華,又覺得他們全家人死於此,不吉利,一直廢棄著。沙汀沒有忌諱,他看中了這所院子的位置,它與袁壽山的住所(即孫昌明私宅)成一列,不同的是袁的前門開向場街,後門臨河。唐五駝子的房子正相反,臨街僅有一條窄巷相通,大門卻面朝睢水河。河邊一棵核桃樹,高臺階,長門廳,顯出當年比孫家更大的氣派。整個院子的破落殘敗,是它最好的保護色,發生緊急的情況,也較易脫離。所以,由袁琳幫助設計,黃敬之出面雇請工匠,僅僅將門廳隔成五小間,沙汀夫婦住西邊最裡一間,一家人寬寬敞敞就此安頓下來。玉頎從縣裡帶來一位陳嫂,她守寡後,因與婆家不和,便出來幫工。這個女傭在沙汀家裡一連做了十幾年,買菜、帶孩子,直到解放以後。

  現在等於有兩個女人教書掙錢,三個女人操持家務,養活一個作家「政治避難」,並進行「地下」寫作。大約從這時候開始,沙汀與外面的通信一律採用岳母的名目。睢水雖屬安縣,卻與綿竹的郵路鄰近,以群、艾蕪、何其芳、巴金等人來信的名址都寫成「綿竹睢水小學黃敬之收」。沙汀的覆信有時也用「敬之」落款。長期的蟄居已成定局。

  可是安家不久,正以為能夠丟心落意寫長篇了,突然有人向鄭慕周密告說,縣裡一支武裝將趕往睢水拘捕沙汀。鄭趕忙派人報警,緊急中全家人都跟著撤離「新居」。雖然事後證明這支常備隊是去秀水抓土匪的,只是一場虛驚,但由此,沙汀想到與家人住在一起的不妥。便與袁壽山、袁琳籌措,很快,他一個人搬到場上劉家醬園的後院住下,決心與狐鬼作伴,埋頭寫《淘金記》。

  從「新居」跨過一堆廢墟,經小巷,進睢水正街,走過袁壽山的前門,幾分鐘便可拐到劉家醬園。這個醬園是袁的親戚劉煦之開的。房子很深,沿坡爬到山腳下的那間鬧鬼的房子,也要好一會兒。沙汀不怕鬼,他要描寫的整個就是鬼世界。休息的時候可以聽居停主人嘮叨,還可以在房下天井裡坐在一塊臥牛石上看花台,或從後門走上通向茂縣的小路散步。月下人稀,願意回家走一趟也極方便。他對這個環境很滿意,整日關在房子裡,與白醬丹、林麼長子這些小說人物打交道。長篇異常順當地按照提綱在他面前展開。

  我是動用了全部生活存儲:從童年直到構思期間的見聞,來經營《淘金記》的。最初引起他寫作的人物彭豐根是極富傳奇性的。他在上海行醫,沙汀領周揚去看過病。為楊禮治過痢疾。張愛萍在蘇區受槍傷,也是他治好的。他們都是達縣人。他掩護、接濟過許多地下黨員。他生性開朗,沙汀他們去看病,不但不交費,還可以開他抽屜:「嗨!有錢沒有?有錢拿出來燉牛肉,進館子!」這樣一個人疏散到安縣,也會動起腦筋去挖金子,是沙汀完全沒有料到的。他挖金失敗後,常抱著小女兒九九在街上閒蕩,變成個「浪漫派」。沙汀的哥哥按照自己對日本浪人的理解,給起了個綽號叫「彭浪人」,居然叫開。但是具體到安排人物、結構故事,沙汀把他捨棄了。關於金廠工人的生活,原計劃多處插寫,後來也捨棄了。

  他把故事集中到沒落鄉紳、失勢惡棍爭奪富孀祖塋筲箕背金礦的殊死角鬥上面,暗示這是中國抗戰後方最黑暗的縮影。他熟悉鄉鎮茶館、賭場、煙館、戒煙所、保甲、地主內宅等各種知識和黑幕,調集起從小就熟悉的安縣人物來選「醜」,趕他們到一個舞臺上去表演,在表演中添加油彩,進行再塑造。

  他的人物差不多都有原型。他知道得太多太熟,他不需要特別的想像,主要憑藉一個現實主義作家從生活中的「選擇」。精妙的選擇力,是他創作成功的秘密,他的才華一部分表現於此。

  彭胖這個二排人物,與原型的外貌、氣質、習性,基本差不多。原型是秀水的富商楊森亭。他當然沒有與人聯合採金的經歷,但他每天淩晨必去肉市,搜買豬牙巴骨,拿來燉湯;事情難辦,就把責任往作不得任何主的兄弟身上一推;喜歡刮臉,而一刮臉就打瞌睡,他的瞌睡之方便就象揣在荷包裡一樣:這些細節幾乎原封不動地被保留下來。

  龍哥這個聯保主任在北斗鎮執著生殺大權。這種人他看得多了,一般是由僕從的地位直線升遷上來的。他的原型是桑棗的龍佐卿,他的粗魯性格,只需選出幾個動作,比如不擇好壞地喜歡吃喝;有了紳士地位,卻仍然敞開外衣的領扣,只在拜見縣長時才扣起,一出衙門就哎喲一聲,又如釋重負地把領扣打開了。在安縣,不願扣齊鈕扣的紳士好象特別多。

  龍哥過去的靠山葉二爸的原型,是沙汀跟隨舅父跑灘時就認識的秀水大舵把子兼團正曹和齋。一寫到他,就想起當地流傳很廣的一件趣聞,曹扶乩時,仙家為了討好他,讓沙盤上劃出這樣的字:「眾弟子跪下,曹二爸請起」。這個細節,沙汀把它還原給葉二爸。類似的人物很多,季熨斗、芥茉公爺、戴矮子、丘娃子、丁酒罐罐、爛鐘魁,像一個故鄉人物大展覽。

  更重要的主角都是在原型基礎上改造、搭配,抓住他們的性格核心虛構而成的。白醬丹和林麼長子的原型都是沙汀家族裡的沒落人物。他把他們演變成小說裡的主角,主要就取了那個綽號,以及這個綽號裡包含的性格內蘊。這是人民語言中的豐厚積澱,表明他小說的民間文化沖積層次。麼長子——一個奸鑽刁滑、耍賴潑皮的代號。白醬丹——一個到處使壞,下爛藥,施行層出不窮的詭計的象徵。

  白醬丹原型是沙汀二爺的四兒子,他稱四叔。此人是一個風水先生。他抓住了那個性格之環,建構了白醬丹的整部性格史:他完全破落,家裡經常等米下鍋,但自視極高。那副行頭:貓皮土耳其帽,花緞背心鈕扣上吊著的銀質牙籤,紅銅襯底,白銅鐫花的響水煙袋,是永遠不作興垮下的。他家產早就蕩盡,只餘下唯一的資產——他的永不衰竭的腦筋,計謀。為了爭奪金礦,他絕不象林麼長子咬住一句何人種似是而非的話,就硬撞硬幹。他利用這個少爺人性上的弱點釣其上鉤,利用彭胖的貪利,及龍哥與林麼長子、何寡母的利害矛盾,把鎮上的當權派組織起來為我所用。利用丘娃子的家族關係來鼓搗生事,壓迫何家。他甚至還會借戰時的政策,法律之名,推銷他的奸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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