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七八


  儘管如此,劉俊逸第一次傳來捕令消息,鄭慕周的反應還是比楊穗拜會那次要來得強烈。他當天不由分說,硬要沙汀動身遠避。雇好黃包車,又派了家裡當差的蘇朝貴伴送。沙汀匆匆忙忙到汶江小學與玉頎見一面。臨在小學校門外上車,當著送行的馬之祥的面,還半開玩笑地望斜對面的縣黨部啐了一口。然後從西門出城,直奔睢水關而去。

  睢水距安縣城關六十裡,中間經過他從小跟舅父生活過的桑棗、秀水兩鎮。偏偏這個更遠些的睢水他不熟。這裡是安縣西部的邊緣,與綿竹、茂縣交界。它是大山區的門戶,煙客出沒的要衝,依山傍水,形勢險要。

  黃包車過了睢水河進場,在正街拐腳處一家大院門口停下。這是當地最大的袍哥、士紳袁壽山的住宅。袁壽山不久前從鄭慕周那裡知道了沙汀的處境,在城裡當面拍胸脯打過保票,讓到他家裡避禍。鄭緊急時想起了這個關係,才讓沙汀去袁家的。沙汀還記得十幾年前在一場本地兩大派系的火並中,先是孫昌明殺了在鄭慕周手下當過營長的唐盛安和唐的小弟混名唐五駝子的全家人,連同婦女、孩子。然後是鄭慕周憑藉自己的威望,呼籲西南鄉一帶的袍哥武裝,齊心協力剿滅了孫。唐家的親友、故舊紛紛逃亡到縣裡向鄭求救時,沙汀還幫著接待過。這是過去轟動安縣的大事件。孫昌明的覆滅,給別人製造了發達的機會,有一個人發了「家」難財,這便是唐五駝子的妻兄袁壽山。

  袁壽山取代孫昌明重建了睢水的「秩序」。他掌握了鄉場的一切權柄,後來又讓外甥蕭文虎當了鄉長,自己則成為太上鄉長。孫昌明的大院淪為他的私宅。沙汀此時來到的袁家,正是這所目睹本鄉榮衰興亡的房子。

  袁壽山聽說沙汀成了成都行轅通緝的對象,不免吃了一驚,但他還是殷勤招待,把客人讓到最後一進院落。這樣,把他安頓在一個三層的樓上。

  沙汀整天關在這個房間裡,絕對地不出街一步。這個三樓是全場的制高點,活像一個碉堡。從這裡望出去,可以從袁家後門外的大河,直看到對岸的草灘和草灘上星星點點的石灰窯,以及更遠的山峰。俯視睢水上游,不遠處有一座單孔的大拱橋,正式名稱為太平橋,清嘉慶四年修造的,遠近聞名。後來聽人說,當地風俗,每年清明節,附近幾十裡內的鄉民便紛紛攜帶年幼的孩子前來「踩橋」。八米寬的橋面,盡可以讓人逗留、徘徊,隨著心意,為孩子挑選乾爸、乾媽,認乾親。現在已是6月,橋上少見人影,只看到一條白晃晃的官路通過它向茂縣方向延伸而去。

  風景再好也禁不住天天看,加上天氣漸漸炎熱,木結構的樓房,沒有抹灰棚,三樓到中午被太陽一曬,碉堡成了蒸籠。由於濕熱,他全身生滿疥瘡,痛癢難熬,飯都吃不下。於是從十五裡外的拱星鄉請了一位姓王的郎中,偷偷到這個樓上為他治病。大約數次以後見了效力。這個擅貼藥膏的鄉村大夫就是1949年寫的《醫生》主人公的原型。身上的病治好了,但是寂寞難治。玉頎經常捎些東西來,卻不能探他。袁壽山忙著收穫他的「利益」。自從接納了沙汀,他進城的次數大增,在鄭慕周面前也比過去活躍。睢水一年的稅收穩穩地歸他一手承辦,這該有多少腦筋需要動。這個胖子胳肢窩下夾兩根竹筒(預防生痱子),在家門內外進進出出,與沙汀兩人實在也沒有多少話好說。真巧,這個家除了袁的大老婆、小老婆,一個又奸又詐的啞巴兒子以外,也和何家溝謝象儀家一樣有個中學生,叫袁琳。綿陽高中畢業,接觸過一點新思想,討厭父親的行為,與沙汀還談得來。袁琳喜歡文學,熟識以後常從二樓跑上來與他談看過的小說。這個袁壽山的長子後來成為家庭唯一的「叛逆」。

  不久,沙汀與外界聯繫上了,葉以群寫信來要稿子。沙汀在停筆半年之後,終於決定要用筆把這個禁錮他的世界,戳個窟窿,使自己能夠稍稍透出一口氣來。他沒有馬上續寫《淘金記》,而是取了安縣的見聞,接連寫了《藝術幹事》、《小城風波》兩個短篇。

  (我認為《藝術幹事》是你最值得注意的小說之一。黑暗需要光明來襯托,有了這一對不諳世事的青年夫婦的「放浪形跡」,才顯現出你家鄉的全部封建文明。要注意的是一個外部世界對一個內部世界的震動力量。如果沒有到過上海、延安,這個青年下級軍官的生活方式和周圍的衝突,就不會使我覺得如此尖銳)

  這個宣傳幹事就在國民黨安縣駐軍中供職,事件本身是前幾年回秀水過年時聽來,與小說很相似。人物是重新設計的。在一個落後保守的小縣城裡,在挾著飯缽兩人打一份飯食吃的物質生活當中,這個心地單純的青年人與他的妓女出身的妻子,用他們熾熱的愛情,大膽的行為,向整個鄉土社會的風俗挑戰:挽著胳膊逛街、轉田壩,黃昏時到公園山坡「臥游」,白天睡幾小時的午覺,在河灘邊打水仗,很響地接吻。沙汀對安縣整個輿論的描寫,市民的擠眉弄眼,洗衣服老媽子的大驚小怪,反襯出年輕夫婦的孤立無援和我行我素。他少有地寫下這樣的風景文字:黃昏來臨了。一切都籠罩在莽蒼蒼的暮靄當中,但卻透明而沉靜。在落日的返照中,河壩顯得白璞璞的,淺灘看來更加晶瑩。布穀鳥尖銳的啼著,忽而又消失了。

  所有的物象都似乎是多情而柔和的,便是那些木然不動的岩石也像有了感覺一樣。河流的歌唱使人陷入忘我的境地。幹事夫婦是簡直被身外的和自我的幻景所融化了。他們偎依著,互相傾倒著他們對於生命的希冀,乃至忘掉了時間。

  這肯定是這位以冷靜刻畫著稱的小說家的一次生命直白。是什麼使他對這兩個不相干的青年掀動起如此飽滿的感情?是對生命活力的由衷禮贊,還是對自己出生的縣城的死水一潭,缺乏現代生命力的深沉歎息?還是說,正因為自己回到故鄉,一再地失去人身自由,現在又被「軟禁」在這個蒸籠兼碉堡的樓上,所以,個人的遭際更激起他十倍百倍地嚮往那種毫無顧忌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形態,並在寫作中忘情地渲泄了出來?

  接著,基以同樣的心態,他決定同剝奪他自由的人了一筆帳。《小城風波》以私立小學一群教師的視點為視點,寫進了周樹前事件(作品中改頭換面的「小顧」)。關於皮套褲楊穗、魏洋人、苟朝榮(小說裡的苟琳),統統以丑角進入作品,無一漏網。8月份正是「蒸籠」最熱的時候,他受到中學生的好意照顧,從三樓搬到二樓住。寫完這篇東西,寄給了卞之琳,他感到吐了一口惡氣。讓《淘金記》快點出世的創作衝動降臨了。他開始考慮第四章 以後的寫作內容,設法創造更好的工作環境。

  暑假過去,局面較平養。沙汀試著從後門走到河灘邊去散步。冷場天街上人少,偶爾也到茶館去坐坐,看看當地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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