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
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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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當然是沙汀的心願。不一會兒,周恩來邁著瀟灑的快步走來,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說:「我聽徐冰說了你的情況,我同意你的決定。回去以後要多加小心!」 沙汀看著一年來他的這個上級,英武的兩條劍眉,事變以後由於日夜操勞顯得消瘦的臉龐。臨事好激動的他囁嚅著,說出預先沒有想到會說的話:「安家以來,我很少進城跑工作了……」 周恩來爽快地打斷了他:「你住在鄉下寫東西,當然就少有時間進城了嘛!東西寫得怎樣了啊?」 他的手還被周恩來握在手裡搖著,覺得越來越熱了。 表現抗戰條件下的鄉土,他三年多積蓄下的一切絕不該付諸東流。他撤離重慶前,把冀中所寫的日記、筆記,特別是一冊記錄幾個軍事將領談話與印象的本子,留在了朋友手裡。後來不幸丟失了。這是否意味著沙汀已經懂得,紀實性地反映根據地和前方的報導散文,他已經寫完(後寫的《闖關》是小說)。所以,他留下原來視如生命的筆記本,以少有的勇敢採取了回鄉的方式,去迎接一生只有一次的創作高潮。 這樣一個瘦瘦小小的人,有勇氣鑽回故鄉的山溝,一鑽就是十年,而且相信這樣荒僻貧瘠的土地有無窮的文學礦藏,連歷史都感覺驚訝。他的抉擇需要以後的時間來證明,他顯示出一種成熟,一種遠見。你能說他是碰巧成熟的嗎?你描寫地獄,卻走入地獄。在中國最黑暗、最貧困的地方,你幾乎被「活埋」,卻寫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小說! 這塊鄉土有我童年、青年時代如許的回憶,有我的父老兄弟,重要的是我能獲得新的藝術創造力。 ※第十章 淘金者的艱難跋涉 【獨創的醜世界:睢水劉家醬園的《淘金記》】 他沒有重返解放區,而是走向自己出生的土地。他註定要為此付出代價和得到代價。 離開重慶還是有些依依不捨。為了行動的安全,與許多朋友正式告別的願望只好壓抑住。他幾次跑到兩路口長途汽車站去打聽成渝路車輛的「行情」。一天在那裡猛然撞見隨賀龍一路同行的國民黨聯絡參謀陳宏模。雖然終於擺脫了他,自己的神經卻因此緊張起來。走常規的陸路已經沒有安全感,他覺得帶著妻兒上路是來不得半點冒險的。苦思苦索,想出一個兜圈子的計劃(是不是從敵後遊擊戰學來?):沿長江上溯至敘府(宜賓)、嘉州(樂山),由嘉州經成都回安縣。從小看慣了人們運用各種計謀,他對自己選定的路線很滿意,只要上船時不被盯梢,路上就不會有意外。 他託付同住國際新聞社的舒強,幫買船票。1941年2月,冬天枯水季節,小汽輪只能通到滬州。臨行的這日,舒強又送玉頎和孩子先行登船。沙汀找了這個機會繞到張家花園看朋友,故意捱到最後一刻。長期共事的以群不在。同梅林聊了一會兒,梅林拿出一張請帖給他,說張治中請吃飯。他漫聲答應著,沒露要走的聲色。出來又到白象街《新蜀報》報社看望老舍。勒以、姚蓬子正在老舍屋裡,大家談起了沙汀發表不久的《老煙的故事》、《在其香居茶館裡》,認為是他最好的小說。他好容易忍住了想與朋友正式告別的衝動,默默地離開了。 在朝天門碼頭的汽輪上搜了半天,才在下倉的一個角落裡找到玉頎和孩子。船上擁擠不堪。要防備被誰認出來,開船前繃緊了神經。水上警察檢查他們一大堆行李的時候,其中一個傢伙的脾胃實在好得沒法說,他突然猛喊一聲:「喝!還帶武器?!」把沙汀驚住。隨後自己先呵呵地開懷笑了,戳著禮兒手上的玩具手槍,逗弄得十分開心。 一家人到達出產曲酒的滬州,只在旅館住了一夜,便搭上一艘裝貨的木船。坐在木船艙面上,繼續航行至盛產糟蛋的敘府(宜賓),再轉木船入岷江。這裡水淺灘多,遇到險峻的河段,上行船的搭客要下來步行。臨時的船工便來兜攬拉船生意。我看眼前三五個瘦小的滿身筋包的縴夫,把身子曲到頭幾乎點著沙灘的程度,向前一步步掙扎,沙汀想起了俄國畫家列賓那幅著名的伏爾加縴夫的油畫。 江邊出現莽莽蒼蒼的樂山大佛,對岸的嘉州城仿佛盡收大佛的眼底。但是當時哪裡有心思觀賞風景呢,在旅館裡花了小費才讓茶房買到第二日到成都的汽車票。在省城為了減少麻煩,乾脆雇了兩輛黃包車去安昌鎮。一個多星期的水程,三四天的旱路,等遠遠看得到楊家碾母親一手經營的房舍院落,沙汀夫婦被蜀道的艱難折磨得骨架都要散了。楊家碾的房子三面環水,與城關南門、西門隔岸相望,安謐、寬敞,處處可見母親在世時留下的勞碌痕跡。本來指望這裡是靜心靜氣完成《淘金記》的環境,但才住兩天,已經被大哥一家困擾。楊印如(朝綬)的家現在是更其糟糕,他本人又一次當了鰥夫,靠典當家具,每日供他躺在煙床上吞雲吐霧。不成器的子侄把家裡任何一點東西都偷偷拿去變賣。這個家破敗得像一床爛棉絮,連空氣都是陰沉、死滅,無法忍受的。所以,幾天後,他們就毅然搬出,玉頎領著孩子住進城內汶江小學,沙汀住在舅父家裡。 仿佛時光倒轉,又恢復了1928年與玉頎戀愛時兩人「一牆之隔」的樣子。當然,現在他可以大著膽子進出玉頎的房間。學校剛開學不久,她被聘為音樂教員,夾著教鞭、歌譜,已經在給小學生上課。沙汀閑著,天天出入學校的教員預備室,有機會便代上幾節課,或者叫上幾個朋友去街上坐茶館。汶江小學是他幫著舅父籌辦的,第一代的教師大都是他從省一師聘來。「元老」地位的馬之祥仍是校董,這時的校長周光復,正是馬在秀水教過的學生。不久繼任的校長劉遜如從本校教員中提拔,他是汶小第一期畢業生。這些人無一不與沙汀熟悉。 比起1937年他在家鄉短期逗留看到的小學教員的狀況,現在是更壞了。物價飛漲,小小公務員的這點可憐的薪水維持不了一個家庭。就是這麼一個職位也是朝不保夕。抗戰在無休止地進行下去,教員們看不見勝利前景,也不敢運用他們的思想。因為就是這樣一個小城鎮,「氣壓」也很低很低,精神統治造成的苦悶,整個把這群縣裡的「文化人」染成灰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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