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
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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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不容易。」技師笑笑道,「晚上集合起來排隊,報數時叫那娃故意把數目報錯,收壯丁的那傢伙就說:『這麼瓜(粗笨的意思——筆者),還配打國仗?把衣服垮(扒)下來,捶二十軍棍,滾!』這不就放出來啦!」 他當時不好仔細盤問買通這個收丁官員的細節,但是放丁的辦法之簡單易行,而又絕對巧妙,實在不能不讓他吃驚。 現在,在聽眾條子的激發下,這個事件跑出來,像「魔杖」一樣,點醒了故鄉各種頭面人物永遠漲紅了眼睛你爭我奪的場面。他興奮地從床上坐起。這篇小說有了! 這就產生了他的短篇小說代表作《在其香居茶館裡》。(平時你寫作,往往是故事、環境都有了,獨缺人物,等待著人物。這篇東西好像倒過來,一旦獨特的故事形式跳出來,邢麼吵吵、方治國、陳新老爺就唱出了一台新戲。無論等待什麼,小城鎮的爛熟於心,它的生活方式、規律和氣氛的準確無誤的把握,是我成功的必備因素) 幾天的時間,故鄉的各種「土劣」按照一個有權勢人家的壯丁被抓了,又被放掉的格局,一齊湧上腦際來表演。聽來的故事就那麼一點點,被擺在小說的最後,用來點題。虛構的是幾個人物爭吵的過程,一次不可開交的吃講茶場面。這一定是在一個鄉鎮的茶館裡進行!想像中那是安縣的西南鄉,桑棗、秀水一帶的樣子,叫它回龍鎮。茶館定名「其香居」,卻是綜合所見各種鄉鎮茶館的情形的。每人有每人的與身份相稱的茶座。尊貴的客人一進來,人人搶著喊「看茶」。閉起眼睛也想得起來那種氛圍。 人物呢,安縣林白清的侄子叫麼吵吵。林做過團正,這個侄子的名被借用,性格並無一點相同處。陳新老爺本是界牌人,也是借用真實姓名,並且與軟硬人聯保主任攪在一起。俞視學好好先生想說和,說不好;陳新老爺來調解,也調解不攏;終於由吵到動手。正打得難解難分,消息傳來,邢麼吵吵家的老二已經被新縣長放了。他想到果戈理的《欽差大臣》,一個隱形的真正市長躲在幕後,他筆下口口聲聲要整頓「役政」的新縣長,也處理成始終沒有出面,卻又無處不在。故事波瀾起伏,幾張幾弛,最後突然宣佈一個結果,人們陡地「欽差大臣」式地僵成化石。不過他敘述的是中國的故事,表現基層權力社會的一次小波折:一個行之有效的「官官相護」的「規矩」突然被破壞,有錢人的「面子」突然互相撕碎,進入一個非常的時空。一場惡吵過去,才返回到原先的「規矩」所維持的「面子」中去。偉大的喜劇就此確立。 《在其香居茶館裡》寫得無論多快多成功,它不過是《淘金記》的預演。中國醜惡政治縮影的一次巨大的描寫,千奇百怪的內鬥,明的暗的,暴力的和文明的廝殺,就在他心裡鬧騰著要出臺。寫「爭吵」後來成了沙汀的「絕活」,這個短篇就好像是大爭鬥中的一場小戲。記得去延安前,家鄉一批士紳買了一架抽水機鑽到城北山溝裡,把一個出色的工程技術人員也引誘進去。當時他就感歎抗戰把某些人的私欲搧旺。從前線回來後,發現這種初期的現象在廣大的地區,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變本加厲,這才刺激他想把長期醞釀的這部作品一定要寫出來。 可是,張家花園集體公寓式的熱鬧生活只適宜寫急就章。他開始考慮把玉頎、孩子從文公場接出來,設法在重慶安一個家,創造一個寫長篇的環境。玉頎自然同意。他向曾家岩彙報了這個想法,也得到支持。組織上為他在國際新聞社租了兩間空房,從《新華日報》化龍橋分銷處借來一些家具,窠巢便算築成。 從《新華日報》把家具搬運過嘉陵江並不繁難。化龍橋對岸便是鵝項頸,一江之隔。范長江的國際新聞社和青年記者協會的牌子,就掛在一棟西式的兩層樓門口。除樓上住了沙汀簡單的一家人外,空餘的房間裡,還經常有待命去延安的人暫住,等候車輛。沙汀在育才學校談妥的沙蒙、舒強,還有在上海便認識的一位女性王季愚,都曾成為他臨時的好鄰居。 國新社大部分是青年人。他在他們的伙食團搭夥,參加他們的成立紀念會,認識了馬耳(葉君健)、愛潑思坦。范長江與沈鈞儒的女兒在學田灣結婚的消息,他是在生活書店校改送審通過的《老煙的故事》時,聽胡繩講起的,便趕去賀喜。但是,他與記者們的交往還是不多的,他把時間都給了《淘金記》。 這部長篇在腦子裡已經有了雛型。他草擬了詳細的寫作提綱,其中包括簡要記錄每一章 的人物、事件,細節的安排。第一章 他還從茶館寫起。他借用了仁壽附近的北斗鎮,讓林麼長子林狗嘴踱進了湧泉居喝早茶,引出鎮上各式各樣的人物,引出新發現的金礦筲箕背,引出全書的三角矛盾……小說順利地開了頭。從其香居到湧泉居,一切順理成章。剛過了1941年的元旦,4日,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發生。開始還不知道。幾天以後,周恩來的題詞「千古沉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發表在《新華日報》上,周親自上街散發這一日報紙的消息,也在山城傳開。《淘金記》寫到第三章 戛然而止。 原來每週只需週六進城去一次曾家岩,現在驟然增多。徐冰讓沙汀召集可靠的熟人到曾家岩,聽王梓木給大家講述皖南事變雙方的軍事佈署及發生戰鬥的情況,以便向各界朋友廣泛宣傳,打退政府的歪曲性報道。 這是一些令人揪心的日子。項英犧牲,葉挺被俘的消息傳來,中央決定迎接更大的分裂。南方局貫徹「蔭蔽精幹,積蓄力量」的方針,周恩來、徐冰召集沙汀等討論組織重慶大批進步文化人疏散。疏散的地點主要是延安、香港。歐陽山、草明早已決定去陝北。茅盾、以群將去香港。沙汀建議讓楊騷去南洋,可以做那裡僑胞的工作,得到組織的肯定。正巧,楊騷在神仙洞街任鈞家作客,他便去找他談話,一說便通。由此,楊騷隻身赴新加坡。等到他們再次見面,已是在五十年代初的北京了。 這一段時間不過半個多月,幾乎天天進城開會。禮兒趕熱鬧,患了中耳炎。他每每領著兒子進城就診,完畢,送回家,還要過江再去曾家岩。一次,就診後時間已晚,只好帶了孩子開會,把他安排在會議室的長椅子上。周恩來最先發現小楊禮已經睡去,吩咐警衛員去取毛毯給孩子蓋上。散會後又派車讓父子倆隨馮乃超到文工會過夜。周恩來細心到無微不至,是別的政治家都比不上的。 這樣每日討論別人的疏散計劃,沙汀不能不考慮起自己來了。周揚經常托人給他帶信問好,同時不放棄勸他重返延安的可能。重慶組織上似乎也有這個暗示。他冷靜地剖析自己,審視自己的全部寫作「庫存」和發展前景,與玉頎交談,也與心中躍躍欲出的人物交談,覺得只有回鄉才能加強、煥發自己的文學生命。到了1月底,疏散的問題大體就緒,一天向徐冰彙報後,徐問起他的打算,他便決然地說出想回安縣的意思。 徐冰沒有提出異議。反倒詳細地問起他在故鄉的社會關係,隱蔽下來從事寫作的安全程度。當知道他舅父鄭慕周的地位和開明態度後,就同意了他的計劃。只是反對沙汀與地方黨發生關係,主張把組織關係保留在南方局。徐冰說:「決定了就趕快動身吧!為了你們老不動身,恩來同志這一向覺都睡不好呵!」 臨走前,徐冰突然阻攔道:「不跟恩來同志見見面就走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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