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七六


  這裡的一個特殊人物是馬之祥。他的耿直、幽默,一如既往,甚至比青年時代更鮮明。沙汀聽人說,抗戰前不久,因為縣長劉垣培錯召他去談話,告辭時擺縣官架子,他回校後即修書一封,責備縣長唐突無禮,索要誤課鐘點費大洋兩角。信中還有「閣下真古怪哉」之語。縣長見信大怒,羅織罪名,將其拘押在看守室。公安局長出面逼他認錯,他以蔣介石提倡的新生活運動為依據反駁道:「縣長無禮義廉恥,錯誤實多,我有何錯?」

  縣長傳話只要寫一悔過書便放他,他拒不應。最後還是鄭慕周出面,才使縣長下了臺階。兩個月後,劉縣長在成都病死,馬之祥撰了一幅挽聯,在安縣傳佈久遠。其辭曰:「閣下真古怪哉!既錯請周通,不思補過,反管押公冶,故意示威,似君糊塗蠻橫,人世應難長久住;衙中沒太爺了!要忙煞宋江,趁勢抓錢,看急死劉二,無題戀棧,盡你窮凶極惡,天公自有巧安排。」

  (汶江小學一群小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是觸動你寫《困獸記》的最初動因吧?如果推得遠一些,從第一次與他們在一起演劇,就開始醞釀了。我的家鄉摯友馬之祥,便是牛祚的原型,一個善的風趣人物)

  除了與小學教員交往,這一段的城關生活,使他結識了何薨仁,一個法國留學生,早年信仰安那其主義,是巴金的老友。何因為揭發國統區的時弊,開罪了人,辭職後避居到夫人的家鄉來專心寫一本農業著作,此時寄居在鄭慕周家裡。鄭很敬重他,騰出上好的房子供他一家使用。他顯然知道了沙汀的經歷,見面就抨擊當局,放言高論,兩人很談得攏。還有蕭崇素,離開重慶《新蜀報》回鄉,正在籌劃辦實業,準備開一個紙廠。蕭和他的妹夫彭豐根醫生住在一起,時常到汶小找沙汀閒談。有時也去坐十字口的茶館。說起時事,還像在報紙寫社論一樣,侃侃而談。

  這些從外面的世界跑回來的人,自成一個系統,根本不把縣裡掌權的新派人物放在眼裡,很快就捲入當地新舊兩派的鬥爭漩渦。魏道三自「四·一二」政變上臺,坐穩了十幾年安縣國民黨縣黨部書記長的交椅,升不上去也退不下來,是個不折不扣的黨棍,一向暗地裡反對全縣舊派的領袖鄭慕周。鄭沒有很深的國民黨背景,代表在野的士紳和袍哥的利益,與政府的關係就看縣長是哪一位,總之是不即不離的。魏道三勾結縣三青團負責人王宏澤(蕭然)和新近從成都經過訓練回縣的本地人氏苟朝榮。苟小名牛娃,家住南街,沙汀看他長大,從小就又黑又壯,瞪起一雙鼓鼓的大眼珠子。苟牛娃一來,在縣黨部門口添了一塊新牌牌:「中央軍校畢業生通訊聯絡處」。實際上是軍統組織的公開稱呼。魏、苟在暗地裡散佈流言,說沙汀是八路軍派回來的。這種話由這兩個人製造出來,算是党棍加特務的官方意見,自然十分險惡。只是礙于鄭的力量,還不敢有所動作罷了。

  魏道三庸碌無能,他老家桑棗鄉的舵把子當面訓斥他:「唱小旦也是人幹的嘛,你咋一定要當這個大家都討厭的差事呵?!」

  他羞得滿臉通紅,結結巴巴連說「這個時候」,「這個時候的時候」,露出一副低能相。除了「魏洋人」,他的另一個外號就叫「時候先生」。

  沙汀回來後,一次縣裡歡送一批壯丁入伍,汶江小學師生在新音樂教員玉頎的排練下,居然在縣公園召開的大會上,演出了全套冼星海的作品《生產大合唱》。蕭崇素的夫人王映川(嵐山因,蘭英)還擔任獨唱,大獲成功。妙在魏道三就在現場,他根本不懂這些歌的來歷,也跟著沙汀他們鼓掌。這是一次大膽的舉動,被輕鬆地矇騙過去。不過,魏道三雖不精明,配合上面取締「異黨」,還是很賣力氣。這樣,沙汀住在舅父家不久,便碰上了周樹前事件。

  周樹前入過共產黨,到過延安,後因病返家。家裡是秀水鄉的大戶,也是縣鎮知識界頭面人物。他被魏道三誑進了城,住在十字口的尚友社。魏讓他寫承認是「異黨」的悔過書。周樹前進退兩難,晚上到鄭慕周家來找沙汀討主意。兩人過去沒有發生過橫的關係,當時也不瞭解他已脫黨,但彼此的背景是知道的。

  沙汀說:「你真是笨嘛!他不要你走,你走你的好了,看哪個敢抓起你來?」

  隨後便把情況告訴了舅父。第二天清晨,鄭踱到十字口陳記鋪子裡坐下,指雞駡狗地大吼一通。這個十字口等於是安縣的廣播電臺,更何況是鄭這樣有地位的人在高聲叫駡,四周茶館的茶客和路人都在諦聽。鄭罵道:「真會害人!周樹前是個癆病框框,還把人家搞起來。要把人搞死啊!」

  這一招真正有效。周的咯血,路人皆知。他當即雇起滑竿回了秀水,魏沒敢派人阻擋。

  唱《生產大合唱》,放周樹前,苟牛娃還都未及到任。這個小子比魏道三更壞得淌膿。馬之祥對魏的評語是「愚而好自用」,苟卻是「臉厚、心黑、手段辣」。他人未到安縣,便密告成都行轅,把原安昌鎮鎮長楊獻之,在省城處決。告發內容是楊私販武器。他顯然想操鎮長這個權柄。鄭慕周看穿了他的詭計,與沙汀商量後,向縣裡提出汶小校長周光復當鎮長的人選。周是國民黨員,魏無話可說,於是當選。苟牛娃以後與鄭慕周長期鬥法,鄭畢竟老辣,他治苟的手段是很巧妙的。

  (苟朝榮苟牛娃,是個職業特務。苟盯我盯得很緊。後來他依靠魏道三當上縣參議會的秘書。當時鄭慕周、馬之祥和汶江小學的幾個人都警覺到,他承修參議會會場,一定會貪污。就找做生意的人說,他若果報假帳就讓他報。他買材料,買一千報一千五,一千六。留下單據,把這些證據搞到手,然後通過縣法團告他。儘管魏道三的黨部為他說話,鄭把證據一攤,就把他搞垮。他不僅做假帳,連建築材料也搞鬼。用篾條編牆,抹上灰,畫成磚的樣子,報上一大筆磚款。結果磚瓦廠說沒有賣磚給他,當眾把牆一橦,假的。苟就被捕了。這個會場解放後改成大安遊藝場。——沙汀1985年6月8日講)

  整倒苟牛娃,大約在睢水中心小學成立的時候,沙汀曾聽到過鄭慕周等人的謀劃。這種新、老兩派的鬥爭,執政的新派不能穩操勝券,因缺乏實力。老派假若聯合縣長,就如虎添翼。苟倒黴的時候,安縣縣長為任翱(振翮),此人留學日本,廣有家產,為官比較清正,與舊派關係好。卸任時當地放鞭炮送他。接著來的是潘瑤青,無惡不作,殺人放火都講錢,搜括一年坐雞公車溜了。苟遇上潘上任,自然無罪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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