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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接著,毛仔細地與他們攀談:從大城市來的人上前方去,走路很可能成為一個困難。但不要緊,這很快就可以習慣的。他舉著自己的例子。大革命在武漢的時候,也是每天出門就坐車子。後來上了井岡山,沒有車子好坐了,只好讓兩隻腳自己走,很快也就學會走路了。大家聽得都笑起來。(你是否感到毛澤東的講話是他身上最有魅力的地方?據說由於毛能運用古語、俗語、笑話,弄出滿堂笑聲,延安人說話逗趣、詼諧的風氣很盛。許多機關、工廠貼有一條別致的標語:「工作時間不得開玩笑」。我初到延安便感到毛澤東的威望無處不在。延安當年演講成風,王明善辯,周恩來精細、有條理,他們都可以連講幾天。周揚也變得善講了。不過毛說話大而化之,亦莊亦諧的風格是獨特的。)這次會見結束後,周揚便找沙汀談工作安排。「魯迅藝術學院」成立時間不久,文學系因缺少教師,招生比音樂系、戲劇系已經晚了一期。周揚主要工作在教育廳,又兼著「魯藝」文學系的系主任,希望沙汀留下來頂他這個職務。這樣,沙汀想很快上前線的願望便只好擱置了。不過,他為自己留了一條後路,只同意把文學系的事情「代」一個時期。他沒料到何其芳痛痛快快也答應周揚留在「魯藝」教書,這使沙汀對做這個代主任有了信心。玉頎也有了安排,她停頓的學業有了重理的機會,「抗大」成立了女生隊,她雖不願離開丈夫,好在延安不大,還是同意到「抗大」去讀書。卞之琳是利用四川大學暑期和四個月的軍訓時間跑出來的,他沒有立即參加工作,就住在城內柯仲平的文化協會。不久,他參加「文協」組織的前方文化工作團訪問晉東南太行山區,隨著陳賡下面的七七二團輾轉了半年。

  四個人有了派定,便從西北旅社搬出來。沙汀、其芳立刻到北門外西山山麓的「魯藝」窯洞報到。

  到「魯藝」的那天,已是傍晚,教職學員們都蹲在席棚底下的飯場上吃晚飯。教務處幹部說,那就也吃飯吧。可是他們沒有碗筷。接待同志便喊:「從大後方來的作家吃飯沒有碗筷,快點吧,誰吃完借碗筷使使,人家還餓著肚皮哩!」幾隻搪瓷大碗送過來,也等不及竹筷、鋁勺,折一枝柳條,搓巴搓巴,交給作家。他們笑了,也學著樣子捧著碗面對面地蹲了下來。當然還是黃澄澄的小米飯。每星期才打一次「牙祭」,大米白麵。

  我是「魯藝」文學系第一期學員。那時,「魯藝」院長是毛澤東,副院長是沙可夫。沙汀他們還沒到學校來,沙可夫已向我們宣佈音樂系要請冼星海,文學系要請沙汀、何其芳、張天翼、陳荒煤來教書。張天翼因病後來沒能來。沙汀他們來後,我們曾在文學系窯洞前的小坪上開過歡迎會。沙汀講話老練、冷靜,何其芳講話熱情澎湃。

  沙汀給我們講兩門課:世界名著選讀和寫作實習。我記得他講過《死魂靈》,他說他讀過八遍,記得很熟。講乞乞科夫,說他做夢都夢見他。我在班裡被稱為「兒童作家」,意思是年齡最小。沙汀指導我們寫作,教我們如何觀察,如何記素材筆記,說這些筆記到寫的時候並不一定要看,但印象保持深刻的往往是最好的材料。他還講過魯迅,茅盾,說茅盾寫作如何編制提綱。後來我們寫作都是學了他說的一套。北門外「魯藝」的窯洞開在一個半圓的山上,中間是塊墳地。窯洞門上掛了一塊塊的簾子。後來有了「等級」,「首長」是棉門簾,學生是單門簾。這裡夜不閉戶,只怕狼,不怕賊,曾經發生「魯藝」教師的嬰兒被狼咬死的慘劇。學生窯洞,大的可住十人,火炕通鋪。作圖書館的窯洞藏有三四千冊書,文藝類占三分之二,沙汀的三本小說集這裡都有,學生們大部分讀過。上課的大洞可裝五六十人,但經常不用,在露天講課。下雨天從窯洞走下來,路滑,常常一個接一個地跌倒。

  文學系第一期的學生有五十多個。學制大約一年,入學讀三個月書,然後去敵後實習三個月,回來後再學三個月,就畢業了。學生聽講都是自帶一個馬紮子(折疊小凳),在膝蓋上放一塊木板記筆記。老師講課沒有黑板可寫字,就站在那裡,有太陽的天便戴頂草帽。主要還是自己讀書、討論、寫東西。

  沙汀還教過愛倫堡的《西班牙通信》、基希的《秘密的中國》和其他論述報告文學的著作,都是選讀,教材不固定。他並不特別能講課,只是老練,能把讀書心得、生活經驗、寫作體會融於一爐,講給學生聽。有時還發出趣語,是一種渾厚的幽默。

  秋天,「魯藝」領導採納了沙汀、何其芳的建議,趁中央號召幹部幫助群眾生產的機會,以文學系一期學生為主,組織下去勞動,每人同時完成寫作任務。

  沙汀老師領我們到延安附近二十裡鋪的農村去參加秋收,事先領我們分了組,耐心地告訴我們觀察人物、搜集細節的方法。我當時的水平低,對他講的還不能全懂,他費了不少心血。

  我們分散住在老鄉家裡,收穀子。每晚,他和何其芳分頭到各家來檢查,指導如何寫農民。我後來寫了一個老太婆,寫她落後的一面。葛洛也寫了一個。十天左右寫好後交給他。我過去寫過一篇表現小市民、小官僚的東西,他勸我改好送大後方發表,提了兩三次意見,反復說體驗生活的重要。我當時沒把創作當回事,沒有全部理解他。

  康濯的習作也是沙汀指導,寫一個農民因喪妻而憂鬱,自認是真實事件,不服沙汀的批評。這些作品後來編成一本書叫《秋收一周間》,至今沒人知道是否出版。

  沙汀是個極端認真、拘謹而性急的教師。比較起來,學生更喜歡何其芳,開朗、隨便,講起古典和翻譯作品都能引人入勝。為了學生幾行的短詩,他會寫出上千字的批語。他還是那麼天真,露天看蘇聯原版的電影片子,見旁邊有男女在黑暗裡接吻,也會大驚小怪地去告訴沙汀。其芳精神愉快流露在外,走起路來足板翻,訴起苦來:「老楊呀,你看咋個做呀?」叫人感到他之訴苦是因為太愉快了。不久,他把這種愉快化成了創作。11月,便寫出了《我歌唱延安》這篇轟動一時的散文。

  (意味深長。你這個黨內作家反而沒有先來謳歌延安。這不是政治,這是創作個性。你不妨在這一章 裡始終拿其芳與我比較,就可以更瞭解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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