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五七


  西安有寬大的街道,留給人們步行,卻沒有叮叮噹當的電車。商業街道是老式的,有帝王舊都的寬大氣派。最觸目的是澡堂林立,外來的百貨奇貴。四人住進一家旅館,沙汀暗中與八路軍辦事處聯繫,交上組織介紹信。其餘等待的時間裡,便公開地逛街、下館子。赴延安的前夜,他們得到通知,搬進了七賢莊。在辦事處,沙汀把在上海認得的李初梨介紹給其芳、之琳。

  8月28日下午,他們搭上辦事處租來的敞篷商車,向北進發。辦事處的職員交待了路上全車人的集體護照,最後點了點車上的人數,說:「除開那個小孩和小鬼,一共三十二個!」這引得那個小鬼直咕嚕:「為什麼不算我」。大家逗他,「你是小鬼,不是人」,車在笑聲中開出。人們擠坐在自己的行李上面,連車頭都坐上了人。劃過城門時,他們會機靈地伏下身子,顯然都是「老資格」了。車子跑上了揚起黃色塵土的公路,前面的幾個人便揚聲唱起來:前進,中國的青年,抗戰,中國的青年……沙汀感到心裡發熱。這多麼像是上海救亡時的歌聲啊,自回到「堪察加」將近一年,不聞此聲已經久類。不是沒人唱歌,而是唱出來沒有這麼開朗、激越。自己這次歷經辛苦、帶著妻子出來,還不是為了擺脫那個沉悶的環境,想要呼吸一下延安的空氣,開闢新的寫作領地麼?這個延安的空氣在車上就迎面撲來了。

  首先是互相喊起了「同志」。武裝人員裡,七個是八路軍,今年2月從山西前線調回讀「抗大」,不久又被送到湖南湘潭學開「二分機關炮」。一個是新四軍,要入「抗大」。從湖北、江蘇、河南、陝西各省來進「抗大」的有九人,倒有六個是女性。一個坐在汽車司機旁邊手抱孩子的婦女,原來是徐海東的夫人。一個農民模樣、暈車很厲害的中年人是徐海東的哥哥。這引起沙汀極大的興趣。被立波的《冀察晉邊區印象記》激起創作欲望來的沙汀,在讀那篇報告的時候,已經記住了那位英勇而富人情味的徐海東將軍的名字。現在他的夫人穿了軍服,像一個大兵一樣坐在這個車子上,這不是太有意思了嗎。

  兩個「民先隊」隊員是活躍分子,組織啦啦隊拉歌,特別的有勁。其芳很快坐不住了,在車上竄來竄去,休息時爬上爬下,找這些「同志」聊天,熱心地搜集材料。沙汀注意到汽車司機是車上唯一一個露出冷漠、倨傲神氣的人,大家叫他汽車工人,不稱「同志」,這是抗戰期間滋生的一個發著不大不小財的階層,以後更在滇緬路上顯出神通來的。好在大家只是一味敷衍他,只望路上不拋錨就行了。餘下的時間還是快快活活地唱歌:

  全國動刀兵,
  一齊來出征。
  你看那大旗飄揚多威風——這批人馬哪裡來?
  西北陝甘寧。
  殺退鬼子兵,
  一齊下關東。
  城頭上站著兩位大將軍——威風凜凜是哪個?
  朱德毛澤東。

  這個歌是配著陝北粗獷的民間歌調唱的。對這兩個人的「英雄崇拜」,在以後的日子裡,也是沙汀覺得並不難接受的延安空氣的一部分。

  車子開過咸陽、涇陽,在三原住了一宿,又休息一上午,然後開往耀縣、同官。30日經宜君到洛川。越是接近目的地,能見到的徒步去延安的青年學生就越多。他們的衣服上,頭髮上、眉毛上沾滿黃土,背著背包、書包,三個一夥,五個一群,在公路上不絕如縷。沙汀感到他們更像是一隊隊的「朝聖者」,比自己勇敢得多。他真想去叩問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探聽他們的身世、經歷和滿腦子的理想。在8月的最後一天,他們的車子滾了滿身的塵土,經過鄜縣、七裡鋪、少陵川,遠遠地看見寶塔山了。

  十八天,行程三千餘裡,從成都到了延安。

  四個人一起住進城裡的西北旅社,這是邊區政府招待所,專門招待外面新來的人。一個臨街的小院,平房,土炕,紙糊的有方木格的窗子。第一頓吃上黃澄澄的小米飯,中看不中吃,掛在喉嚨上,很難下嚥。當時還不大覺得,只感到新奇、興奮。延安這時還未遭受轟炸,窄窄的城內街道,兩邊商店的招牌都是藍底白字,鋪板也是淺藍的,雖不漂亮,卻顯得潔淨。

  剛到不久,周揚、蘇靈揚就趕來看沙汀夫婦,並結識其芳、之琳。周揚顯然已擺脫了上海後期的陰鬱心理,臉色紅潤。他受到毛澤東的器重,主持邊區教育廳,也是4月剛成立不久的「魯迅藝術學院」的領導人之一。詩人柯仲平主持「文協」工作,腰間插根旱煙袋,人稱柯鬍子,也跑來慰問三位作家。延安文藝界為他們搞了個簡短的歡迎式,沙汀代表三人講話答謝。

  才幾天,就覺得穿長衫彆扭了。何其芳尤其來得積極,見了周揚就要求換裝。他把自己的、沙汀的夏布長衫、西服,都拿到南門市場上賣掉,換成鹵羊肉、棗糕、蕃茄吃。或者幾個人擁到北門飯鋪去享用延安的特別菜:「蜜汁咕嚕」、「三不粘」。剛從國統區來的人,嘴巴原是吃慣了的,稀奇的是蔬菜很缺的黃土高原上竟會有那麼多的蕃茄、黃花菜。

  呼吸著延安的空氣,沙汀感到了這裡的窮苦和自由。踏著麻草鞋的知識分子很少有愁眉苦臉的,起碼看上去一個個都很快活。女同志用布條打成的草鞋,還有各種花頭。到處都有歌聲。一個剛來的電機工程師甚至抱怨說:「這些人花費太多的時間在唱歌上。」可是等到沙汀四人穿上周揚送來的灰布軍裝,像個延安人似地走在街上,他們的口裡也要哼出歌子來了。

  周揚滿足了他們的另一個請求,9月初的一天,安排好他們去見毛主席。毛澤東住在城西鳳凰山下,「光華書店」的上面,一排三間石砌的窯洞式的屋子。他從一張沒有上漆的白條木桌邊站起來迎接客人,高高大大,穿一套藍布制服,比較整潔。這時他比以後要瘦些,眼睛有神,看上去精力充沛。沙汀坐在他對面,覺得他平易中氣度不凡。等到開口說話,談吐幽默、生動,牢牢地吸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寒暄過後,沙汀他們說,這裡給他們很深的印象,很想寫延安。「延安有什麼可寫的呢?延安只有三座山,西山、清涼山、寶塔山……」毛澤東微笑著,一邊習慣地舉起右手來,說一座便彎下一根手指。「當然,也有一點點可寫。」

  等以後沙汀在棗園聽毛澤東發表《新民主主義論》的演說;觀察在柯仲平的詩歌朗誦會上,毛澤東耐心地坐到底聽完;看各種場合,包括露天觀蘇聯電影時毛的露面,慢慢地熟悉了他的身姿,說話的語式,知道這句「也有一點點可寫」的話,是有相當份量的。

  沙汀他們又說,想經過延安到前線去,到八路軍活動的地區去生活一段時間,寫抗戰需要的通訊報告。毛澤東表示贊許。他點著頭,從容地說:「文藝工作者應該到前方去!我支持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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