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五九


  後來,其芳還寫了一系列這種歌頌延安自由、寬大、民主的明朗之作。他的心地便是如此明朗。沙汀是不會這樣快地發表這種感想的,儘管他也有感想。他一直沒有動筆,他還要看,還要想。兩人的友誼很好,課後常去「文協」看卞之琳,探聽文藝界的消息,或到教育廳找周揚,談組織創作力量反映解放區、辦好文學系的事,也提醒他注意有機會別忘了讓他們上前線。11月17日,由沙汀和王宗一的介紹,「魯藝」黨組織吸收了何其芳入黨。

  沙汀不是不想寫,他是扎扎實實做他的寫作準備。除了去「抗大」看黃玉頎,看在那裡做政治教員的老朋友任白戈,與新認識的女作家、在巴黎生活過十年的陳學昭談天,與後到「魯藝」的在戲劇系教書的荒煤交往,他特別想瞭解適合自己寫作的材料,這是他在「左聯」後期形成的創作個性。延安是個陌生的天地,他是有意要來的。但是他不想簡單地歌頌這個「陌生」地。他晚年日記裡還記載當年他找陳昌浩搜集四方面軍長征經過川北的事。

  一次在「陝公」吃飯,陳在座,曾請他們一有時間談川北蘇區事,並半開玩笑,也可說放肆地講過這樣的話:「反動派造謠說你每天要喝三碗人血!」他淡淡地笑道:「人血我倒不喝,愛喝點酒……請吧!」於是舉杯喝將起來。

  在延安,他還想寫與北川、安縣有關的小說呢。不熟悉的環境使他產生一種失落感,調整的方法便是寫他能理解、能接近的。他是個能迷醉在人的性格裡的作家,所以,他正尋覓著他能表現的人物。就在那次陝北公學席間,談起去前線的事,「陝公」校長成仿吾便對沙汀說:「你到前線去,就寫賀龍嘛!賀龍就值得寫!」

  不久,「魯藝」舉行名人講演,賀龍將軍來了。這是9月的一天,下午兩點鐘,有些悶熱,講演起初在一座簡陋的棚架底下舉行,沙汀坐在後排。可是沒有講到一半,人們被一場暴雨趕進了新落成的四壁生滿青草的大教室,沙汀就變成了前排聽眾。他可以清楚地端詳到講演人的風貌:很威嚴,高矮適中,厚篤篤的。肉很多,又不顯肥胖。寬大的臉上有兩道濃眉,似乎細小的眼睛一笑,眼角便佈滿皺紋。唇上蓄著黑色的短須。這就是賀鬍子。

  賀鬍子一開口講話,全身充滿詼諧,好象脫下那身軍裝,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農民。他的玩笑純粹是農民式的,粗魯的,與毛澤東的不同。他說一二〇師的戰士在山西作戰,同蒲路的火車開得奇慢:「我們跳下去解小手,還可以追得上火車。」他操的是湘西口音,與四川話很接近(以後知道,他在四川打過仗,做過鎮守使),說話的用詞、語氣、打手勢的方式,在沙汀看來熟識極了。質樸,不做作,述說自己想說的任何事情,渾身洋溢著身經百戰磨練出的自信與樂觀,又散發出普通農民沒有的光彩。

  講到戰利品,不是枯燥地報告數字,而是說,去年過河,每支槍只有五排子彈,每人只有三個手榴彈,到太原只打了幾仗,就向敵人「領」了十幾萬。過去師部才有望遠鏡,現在營以上就有,甚至還有照相機。他用平平常常的語氣說,「希望慢慢地在前線把裝備換好」。沙汀從這隨便的語詞裡聽出了力量。他完全被這種有力量的性格迷住了。

  後來,賀龍又在「抗大」女生隊做過講演,講起他早期的經歷,他的大姐賀英。當時毛澤東在場,聽得很興奮,老是在下面叫「好呀」、「妙呀」。黃玉頎曾把這個情形連同自己的感奮都告訴了沙汀,更增加了他的興趣。

  賀龍、關向應,是來延安開六中全會的。在軍委機關合作社,沙汀他們與李伯釗一道吃飯,曾碰見過關向應。李做介紹道:「你不是要寫政委嗎,這就是一個!」關表示歡迎沙汀到一二〇師去。

  11月14日的早上,按照兩天前的約定,沙汀一行去正式訪問四十四歲的賀龍。是延安「文協」即將創刊的《文藝戰線》出的題目,希望沙汀寫一篇訪問記。這正中下懷,於是邀了周揚、其芳、荒煤一起去。賀龍住在城裡一個招待所,是一連三間窯洞式平房。屋子很大,除了兩張木板床,臨窗的土炕上還高高支著兩張木床,這便是主人和關向應他們的臥室。旁邊窯裡住著楊尚昆、鄧小平。雖然幽暗,簡陋,賀龍一講起話,什麼環境都會變得生龍活虎起來。

  按照沙汀擬好的提問單子,談話先是集中在他的革命歷史上面。他談起湖南桑植老家,父親,六兄妹。從二十二歲起,他就沒有一天離開過葉子煙。這天他手裡轉著一隻精巧的柚木煙斗,不過時常忘記抽它,剛剛劃燃一支火柴,又忙著打手勢,熄了火,接著就有滋有味地講下去了。談起長征路過的草地,他說斯諾沒把草地好的一面寫出來。「草地並不壞」。他做了個否定的手勢,「什麼出產都有,金銀礦產,一望幾千里的肥沃平原,麥子人多高,那個草啊……」他半閉著眼,歎息了。他說漢官的殺戮造成民族仇恨。趙爾豐趙屠戶一殺就是好幾千。所以有句俗語:「蠻姑娘好找,漢官的差難當」。他談起長征的軍事經驗,冀中執行了統一戰線的成績,等等。

  這種嚴肅的話題使他激昂,一轉入日常生活範圍,他又隨便起來。他興致勃勃談起長征中釣魚,指著關向應說:「他隨便拿根竿子伸在河邊洞裡就會釣上來,因為看都看得見啦。要是它不吃釣食麼,」他巧妙地又比了一個手勢,「用竹竿對準它戳一下,它就吃了。」

  他講起勞動經驗,八路軍和老百姓的關係,真是津津樂道。沙汀突然發問:

  「你喜歡和農民親近麼?」

  話說出口,便失悔自己問得太笨。賀龍馬上大聲回答:「我本人就是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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