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五〇


  他決定去慰問、採訪傷兵。與那幾位東北作家兩次上街為傷兵募捐,到金神父路「學藝社」對面的一座臨時收容所去看望他們。沙汀向上海文化界救國會申請去紅十字會,不得其門。到各個傷兵醫院去,經常碰壁。最後通過私人介紹,有了各種擔保,才被允許到一家醫院去試試。

  他這天冒著華氏九十度以上的高溫,踏著軟化了的柏油路面,興沖沖跑到這家醫院去。人家告訴他經費困難,編制已經超員,難以安排。

  「不過我並不需要報酬。」他截斷對方的訴苦,「連伙食都不麻煩你們的。」

  醫務處表示拒絕。他不甘心,率直地告訴他們自己是誰,幹什麼的。

  「啊!你就是沙汀麼?久仰久仰得很……」

  「哪裡,我希望能夠相信我。」他更誠懇了。

  「當然,當然,不過恐怕你吃不消吧,很苦呢!」

  「我至少可以幫他們寫寫信,讀讀報紙,做我能做的……」

  他以為這次能有希望。結果仍是禮貌周到地擋駕。理由是寫信、讀報的人已經有了。後來才弄明白,由於上海的報紙天天在批評傷兵沒有得到應有的待遇,揭發某些醫院的內幕,這些地方最不歡迎記者文人。對他們暴露自己是個舞文弄墨的,就更其糟,只配吃閉門羹。

  沙汀有山地人的頑強勁。他沒有灰心,相信依靠同鄉關係,只要認識一個四川傷兵,就不愁找不到一批。他終於拿著一個「周海泉」的名片,到薩坡賽路一家私人醫院,指名道姓訪問一個四川士兵葉士先。他沒遭到什麼盤問,被允許了。

  他驚奇地發現葉士先還是個孩子。稚氣,眼睛圓圓的,才只有十七歲。

  「嗨!」葉士先驚叫著,「想不到這裡會碰得見同鄉啊!他們說有個同鄉會在什麼愛多亞路,可是碰他媽的鬼,真難得找!吃煙,吃煙……你說還有誰是同鄉?多啊,靠窗子那個和我同縣,腦袋給彈片炸傷了。這一個也是,傷到腿杆子上。……」一連指出八九個。他是潼南人。

  他問他是怎麼進軍隊的。

  「不要說吧,上了別人的當呀!」他歎息了。他聽信了下鄉招兵的招募員吹噓,說進學兵隊待遇好,畢業可以當排長。這個想在農村之外討出路的年輕人滿懷希望入伍,結果還是當兵,並且馬上湊齊了送上火線。

  「不過,現在總比打內戰好吧!單看老百姓是怎樣感激……」

  「自然,自然,」葉士先不好意思地笑了,「叫人想得過也只有這一點。」

  一個小兵能說出這樣的話,讓沙汀很感動。當他知道葉是為了救護別人掛彩的,故意逗他:「那你後來不是很失悔麼?」

  「啊喲!你這個人!失悔?!」他笑嚷著,眼睛轉動得更靈活。這是沙汀在慰問傷兵中所見年齡最小,也最有趣的一個。

  他喜歡上這個「小兄弟」,一個穿軍裝的小農民了。可是,採訪的計劃不得不受到戰事發展的影響。上海的書報業在戰爭剛起的半個月中何等活躍,曾幾何時,那些以發售戰時報導的書刊盛行一時的小書攤,很快萎縮下去。各類的雜誌、報紙紛紛停辦。《光明》半月刊8月10日出到第三卷第五號,登載了郭沫若的詩歌《黃海舟中》之後,連一個終刊辭也未見,便結束了。文化人的稿費來源被切斷,白米、煤球的價格,一周之內漲了一倍以上。大家開始考慮上海能否久居的問題。沙汀和歐陽山、張天翼等,討論過各種緊縮開支,甚至過集體生活的辦法。最後覺得還是早一點離開上海,分別到自己的本鄉本土去開展文化救亡工作,才是上策。大家的想法差不多統一了,上海文化人向大後方轉移的趨勢日益形成。張天翼準備第一次回他的原籍湖南湘鄉。沙汀、黃玉頎,決定帶著禮兒動身返川。

  他去找周揚,說出自己的打算。周揚在與馮雪峰正式接頭後,似乎在黨內被撤了職務,這一年來變得比較消沉,雙腳都浮腫了。沙汀很同情他,說了些安慰的話。周揚、蘇靈揚說,他們不久要離滬去延安。沙汀鑒於二十年代丟掉黨的關係的教訓,要求為他開組織關係的介紹信。周揚讓他去找夏衍。夏說李一氓馬上就去成都主持工作,這裡會給他口頭打招呼的。

  10月的一天,沙汀全家三口在滬西梵王渡車站,與舒群、羅烽夫婦(白朗是第一次見到)、麗尼(郭安仁)夫婦匯合,一起乘滬杭路火車去嘉興。吳淞口已被日本軍艦封鎖,滬甯路有一段不通,要去內地只有先到嘉興,然後沿蘇嘉路輾轉繞個圈子去南京。沙汀夫婦準備去那裡候長江輪船。周揚特意跑來送行。算起來,在上海的五、六年,這是他最親近的朋友之一了。等車的三個小時裡,突然遇到日本飛機的轟炸,大地晃動,尖厲的呼嘯聲把禮兒驚得哭叫起來,整個西站籠罩在一片恐怖中。這些飛機仿佛飛來提醒逃難的人們,這就是戰爭,戰爭會跟著你走的。

  南京難民如雲。住進旅店,一行人因為最終目的地的不同,就此分手。任白戈很快來看他。白戈從日本回來便結束了獨身生活,妻子李柯是在日本搞左翼戲劇時認識的。夫婦倆比沙汀早兩天抵寧,他們要去陝北,這是有一條特別的交通線的,吃住自然都有安排。白戈膽大,其時國共新的合作剛剛開始,他在南京旅館查房填單時便寫明身份是「共產黨員」。他見著沙汀說:「你有多少錢住旅館啊,我介紹你到田漢家去住。」

  任白戈擔任「左聯」秘書長時,參加過「劇協」,與田漢他們混熟了。田漢被捕後,以不能離開南京為條件保釋出來,在這裡活動。他的位於丹鳳街的家,仍然是賓客盈門。「田老大」欠著房租,照樣接待朋友。田把自己臥室讓出,叫沙汀全家睡在大床上,自己另弄個小床。黃玉頎是第一次到南京,少不了要觀光一下,沙汀攜著去遊了玄武湖,田漢又陪他們去秦淮河轉了轉。究竟是戰爭時期,連遊玩也提心吊膽。每次躲警報,田漢都來招呼他們。那時的防空洞還很簡陋,便是平地挖個坑,上面鋪些板子,蓋上浮土。人們相信這就足夠保障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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