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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沙汀似乎不大願意人常到他的家中去,很少有朋友被他招待在他的屋子裡坐上二十分鐘的,好像自己的屋子裡藏著幾許秘密似的。他說房間是休息與工作的地方,除了睡眠與寫作外,就不能有其它。他說如果招待朋友閒談或者討論一些什麼問題,那儘管到咖啡館去,沒有錢上咖啡館,那末馬路上也是很好的招待朋友的地方。因此每一個朋友到他家中去,剛踏進房門,還沒有坐下來,便被他嚷住了。

  「呵!××,我們好久不見了,去去去,我們到馬路上走走去!」

  於是,他立刻穿上了外衣,領你到馬路上去散步,一走便是好幾個鐘頭,從來沒有表現過一點不耐煩或者敷衍的態度,這種熱情與精神卻是沒有第二人及得上的。

  他大概就像領著客人拐進故鄉茶館一樣,拐上了馬路,或者出門幾步,便邁上了山坳了吧。當時常去散步的地方,是杜美路與祁齊路之間的僻靜街道,那裡馬路四周的景物,應當說是他很熟習的了,但是怪,他總像是第一次才看到的那樣,反應強烈。

  當他瞧見了普希金的銅像時,他便會高聲朗誦起普希金的詩歌來。他瞧著黃昏的杜美路的那一頭,有一兩個白俄在踱著方步時,他就會一口咬定這是古老的莫斯科的黃昏的街景。他看見一個流浪的老白俄時,就想起了陀斯妥也夫斯基筆下常常提到的一些頑固而又悲慘的老年人的命運來,他遇著了攜著一匹小狗或者握著一根手杖的年輕淑女或紳士時,他就會一口咬定:「這些都是果戈理小說中的人物啊!」他生活在抗日救亡運動日趨高漲的時代,但同時又生活在俄羅斯的小說世界裡面。這是他重要的藝術源泉之一。他沉鬱結實的文字與小說風格,是與這些有關的。他的豐富想像力,做「白日夢」的本領,把腿擱在凳子上,便能半天沉入胡思亂想的本領,正是他文學天才的表現。表面的不敏捷、土氣,掩蓋不住他內在的才華。他無時無刻不生活在故鄉人物組成的文學社會裡,和他們哭著、笑著、愛著、恨著。這樣,他才能從上海的馬路邊沿和弄堂房子,直抵他的獨有的文學天地。

  可是,抗日戰爭爆發了。

  綜觀你抗戰初期的感情歷程,似乎就是由熱變冷。

  熱的時候我寫的報告散文。冷的時候我寫小說。我的文學是有冷有熱的文學。

  ※第七章 在堪察加

  【文化救亡的熱度】

  生活在1937年的中國人相信,日本大規模的侵華事件是遲早要發生的了。

  經歷過「西安事變」、「蘆溝橋事變」,上海的民情像一鍋沸水。沙汀起初還想用文字投入抗戰。他仍在《光明》,很快參加了夏衍組織的一次集體創作。

  他們聽《大公報》記者陸詒做了平津事變的詳盡報告,隨後在艾思奇家聚攏了一批原「左聯」的成員,商議寫一部大眾體長篇小說,初步定名為《蘆溝橋演義》。救亡,要求文學大大發揮它的宣傳功用。艾蕪、張天翼、夏征農、舒群和他,都熱心地願意擔負一個章節。他認寫了第一部。

  這第一部按照集體商定的提綱,寫的是天津於「七七事變」前夕的局勢。沙汀第一次赴京時曾路過天津,海河、八裡台南開、津油子,這個城市對他還不完全陌生。上海「一·二八」時,商人勞軍的愛國舉動,他還記得。小說虛擬了一個原籍南方的商人袁曉初的家庭,賦予他們一股正氣。陸詒講的和報紙上披露的來歷不明的海河浮屍,漢奸的暴動,日軍詭秘的動向,被穿插進去。這樣寫完了。

  小說後來登在廣州版的《救亡日報》上,總題目改為《華北烽火》,可能覺得這些作者的文筆離「演義」太遠吧。沙汀的一部名《前夜》,下面第二部是艾蕪的《演習》等等。這遠不是成功之作,小說不像小說,報告不像報告。戰爭改變了一切,沙汀的思想也轉到一個新軌道上。

  抗戰引起我一種冒險的打算,我以為我應該暫時放下我的專業,不再斤斤計較一定的文學形式,而及時地反映種種震撼人心的戰爭。要用小說以外的形式寫戰爭,當然就得上前線。7月27日,郭沫若棄下妻兒,穿著和服走出家門返國,使上海的文化界感受到一種同赴國難的衝力。郭沫若一下船,政府方面得了情報先去迎接。郭通過公開的《光明》雜誌,找到沈起予。沈起予夫婦一面領郭沫若在南京路縫西服,一面通知了周揚,沙汀。大家一批批去中山飯店看這個五四時期就崇拜的詩人。沙汀幾人與郭沫若操起鄉音,談傑克·倫敦的《阿Q的阿Q》,談中國人在東南亞所受殖民主義者的欺辱。

  北伐名將張發奎是郭沫若的老友,曾邀郭去嘉興南湖休息了幾天。這樣,「八·一三」上海戰事一開,沙汀和舒群、羅烽都想循著這條線索上前方,讓郭沫若介紹他們去張發奎部隊。可惜沒能成功。

  這些天他很不安寧。住在法租界雖然安全,但滬東戰區的槍炮聲,華界貧民爭相擁往租界被阻斷在鐵網外的慘像,使人心驚。黃浦江上空爆發中日空戰,8月14日炸彈落在「大世界」門前,他正好出門路過,親眼看見血肉模糊的肢體。他的房東一家,妻子像一般小市民那樣,拼命儲糧、儲鹽、儲備煤球,傳佈各種只能嚇唬自己的馬路新聞。她的侄兒陷入滬東戰區,九死一生逃出來,又馬上報名赴前線,與叔父發生了爭執。據這個中學生對沙汀講,戰區的中國老百姓逃亡中遇到日兵,常被勒索交出鈔洋,如果只有銅板捧出,就被一刺刀捅死!他親見一個婦女抱了嬰孩,拿不出錢,叫日本兵踢下河浜。沙汀聽到叔侄兩人的爭吵,感到自己不能呆坐在家裡。不能上前線,也要有所動作。

  這幾天,每晚的月亮偏偏特別明亮。聽著遠處鈍重的炮響,望著星空,他「在祝福著我們那些浴血抗戰的民族英雄,而且對自己的平安感到惶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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