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
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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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點意見要說:最近文壇上,有過一點使大家迷惑的事。這是理論家們和批評家們的宗派觀念所造成的。「大家知道:在座談會剛剛開始的時候,歐陽山曾經約我和荒煤、艾蕪加入,我答應考慮。剛才所講的,就是我加入小說家座談會所以很遲疑的原因。現在我加入,正因為要打破這種本來沒有的宗派觀念,另外還想跟大家給新人一點幫助。 「這種宗派觀念的造成,並不是在認識上有什麼不同,不過是由於幾個私人間的關係,看來似乎就形成了兩大派或兩個以上的派別。我當時因為別人那樣的看法,也就不得不稍加考慮。現在看到《小說家》根本沒有一點宗派意味,所以我才毅然決然地加入。」他侃侃而談,直說得全身發熱。在討論到《小說家》發不發理論文章時,又站起來申訴意見:「我不否認理論鬥爭的重要,但為了儘快增進團結,一個時期內,不但胡風,凡是足以引起外界誤會的人的文章,暫時一概不登,也是必要的。現在,只要創作家們先聯合起來,打定一個基礎再說。」(這是很坦率的『思想見面」的話。你身上非周揚的獨立意識一下子流露出來,朋友是朋友,觀點是觀點。我實在想安心創作,魯迅逝世,給我們大家一個反省的機會) 他實在太想多寫出幾篇好的小說來了。轉過年到了1937年2月,他的《航線》集出版。這是沙汀去年把《法律外的航線》集刪去《酵》、《俄國煤油》後編成的。交給了巴金,編入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文學叢刊」。在魯迅先生逝世的第二日,他為這本書寫下新的「前記」,其中表達了對這位文學前輩的感激和紀念之情。 次年的3月,他發表了未完成的中篇《父親》的三個片斷:《某鎮紀事》、《幹渣》、《一個人的出身》。按照去年《文季月刊》廣告介紹,這部小說「描寫一個慈父對於兒子的希望和幻滅的故事。主人公是伶人,為了兒子他拋棄了半生來持以為生的職業。」這是他大規模地概括故鄉的開始,運用的是半自傳體,從一個家庭的變遷,看整個社會。4、5月,他又連續寫出了《龔老法團》、《輪下》幾篇重要的小說。作品的人物原型均采自故鄉。《輪下》的主人公穆平,是根據他的青年時代朋友向履豐的經歷虛構的。向履豐信仰過梁漱溟,也信仰過共產主義。妻子姓龔,近視到這種程度,一鍋湯元湯,她當成洗臉水端了出來。這是他哥哥向渾生前給他訂的婚。他要離,女家來人把他打了一頓。他氣得去寶光寺當和尚,他老婆又把他抓回來。這是一個軟弱到無以復加的人。紅軍過境,他也跟著別人逃難,既可憐,又可笑。 《龔老法團》的原型,是妙趣橫生的鐘子吉。鐘子吉就住在安昌鎮南街,沙汀十二、三歲時便認得。他的一些生活細節,在1936年7月,沙汀用「尹光」筆名發表在《申報·文藝專刊》的散文《賈湯罐》裡,被真實地保留下來。除去姓名虛擬,這是篇紀實性作品。比如他納妾,別人問他何以要娶,他便說:「小,補之哉。」他畫得一手好畫,除夕過年他家門上掛起方形紗燈,四周畫著戲文故事,精緻剔透,惹得遠近許多人專門跑去觀賞。他的兒子鐘成周,還是個維新派,留著法國式的八字鬍須。兒媳苟麼妹,丈夫死後回了娘家,淫蕩異常,在家鄉上層可是個響噹噹的女性,人們背後叫她「逢人配」。有個諢名「小霸王」的紳糧袍哥,在安、綿一帶胡作非為,名氣很大,正欲娶她,卻突被駐軍捉去,拿鐵杆燒紅刺瞎了雙眼,槍斃時是用籮筐抬起走的。這些女人、男人的性格氣質,都滲透進他的小說世界裡。 但是比較起來,他更偏愛鐘子吉本人的性格,居然作為主角被他寫了兩次。《賈湯罐》是個靜態的人物素描,能感到人物已從紙上凸起,但缺乏一個動態的事件,來造成形象的縱深度。他產生了「擴寫」他的想法,於是,鐘子吉成了賈湯罐,賈湯罐又成了龔春官,增多了虛構成分,把他安到1928年安縣魏道三搞的那一場黨義測驗的鬧劇中去,成為一篇新的作品《龔老法團》。 「黨義測驗」這一筆的改動,帶來的是對整個人物的重新設計與調整。他想,在這場縣城土劣與新派的權力較量中,龔春官只是一廂情願地「調和」,糊糊塗塗保持好心情,他不應越出這個範圍。原先寫賈湯罐不看公文內容便蓋章的細節,是「極隨便地」在自己台銜下加印,這時改成「極仔細地」蓋章。真誠地作古正經,不折不扣的「混沌」,「混沌」到善良,「混沌」到自始至終,才是龔老法團的本色。沙汀摸到了人物性格的內核,不再有偏差。賈湯罐平時雖難得出一絲聲氣,可是「冷不防一字一板地說出句把話來時,第一分鐘你會不禁紅起臉來,覺得那些話裡是生了骨頭的,但當你下細一審視他那聰明而坦白的眼色,便又會自自然然地松一口氣」。賈湯罐這種突然拋出一句驚世駭俗真話來的情景,恐怕是生活裡鐘子吉的真性格,因為他並不缺乏聰明。到了《龔老法團》,作者要突出人物顢頇、和善到不自知的境地,便需抹掉他身上一切大智若愚的表現。 耐人尋味的是,兩部作品都有這樣一段調侃的話,被置於顯要的地位:「他的死給幾個地位重要的人物帶來很大的不方便,每當他為要解決各機關法團的人選而感到苦惱時,總會記起他來,於是生氣道:「龜兒子!要是賈湯罐(在《龔老法團》便是龔春官——筆者注)不死也好哩!」只有鄉鎮社會代表的中國封建權力結構,才需要這種傀儡式的人物,以便在尊重民意的幌子下照舊執行他的獨裁。中國式的權力鬥爭需要這樣的「墊腳」官僚,反過來,描寫了這種「墊腳」官僚,也才能表現「權力」本身,表現「權力」的性質、構成和功能。 他已懂得了開掘,由散文《賈湯罐》到小說《龔老法團》,他故鄉人物所包容的政治、社會、文化內涵,被大加拓寬拓深,他的四川故事的深意顯露出來。加上小說語言淘洗盡許多雜質,變得洗煉、精粹,諷刺的語調把握得恰到好處,讓人物結局大膽地在小說中間出臺,所以,連沙汀對這篇小說的自我感覺也相當不壞。此篇一出,他的表現故鄉的短篇藝術成熟了! 兩個口號之爭,兩個刊物的編輯工作,只是占去了他的時間,卻無法遏止他進入他的第一個小說創作的高潮。據當時人的回憶,人們已經感到他平時為人的憨直,熱情重義,而作品卻沉鬱結實,如同那塊神秘莫測的川西北土地。住在上海辣斐德路桃源邨,這個出身於最「土」的鄉鎮,生活在最「洋」的大都會的作家,仍然保持住自己獨有的文化,獨有的生活方式與行為方式,沒有被大上海同化去一分一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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