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四七


  可是,魯迅怕是聽不到這些人間的紛擾了,他已經病危。據夏衍回憶,他在聽到消息時,感到慚愧,當天去找沙汀。「我想只有沙汀也許可能去探望魯迅(前兩天葉以群去探望,就遭到許廣平的拒絕)」。這說明沙汀的特殊地位。由於他本人的誠懇,還能被對方容納。魯迅生病前,計劃向日本讀者介紹中國當代傑出小說十篇,其中便有沙汀的《老人》。便是這件有益的工作,魯迅也做不完了。

  10月19日,噩耗傳來,魯迅先生辭世!

  沙汀是聽沈起予和《作家》的孟十還告訴的。在周揚家,「文委」幾個人商議了一下辦法,因為茅盾恰好回浙江烏鎮老家,不在上海,魯迅所住的大陸新邨又在北四川路「越界築路」地段,周揚、夏衍都不便露面,便推舉沙汀、艾蕪為代表,去萬國殯儀館志哀。

  20日,沙汀到了殯儀館。胡風一見到他,頓時忘記前嫌,拉住沙汀的手便哭起來。通過胡風的手傳來的一陣陣顫抖,可以感到胡風對失去魯迅的沉痛。殯儀館內外,自發來瞻仰遺容的人成千上萬。守靈時,沙汀看著魯迅枯瘦的遺體,長滿剛硬胡髭的臉面,仿佛自己生命的時間也在這裡停止了。他想起在省一師讀魯迅小說的情景,想起歷歷可數的幾次與先生的會面,「左聯」常委開會一次,葉紫提出見面一次,還有一次是葉淺予辦《動向》,在「大三元」請吃飯,席間看到魯迅與海嬰,海嬰張著小手說:「我也要吃酒。」惹得魯迅大笑。對,還有最早在「藝大」聽他講話,那時自己還沒參加「左聯」,那才真正是第一次見到魯迅。他講話隨便、冷靜,有很深的趣味,口音是純江浙的,但能聽得懂。這似乎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像煙雲一樣散開來……過了兩天,22日下午出殯,沙汀趕去參加。蕭軍、胡風在殯儀館現場指揮。本來啟靈抬棺的名單裡是沒有沙汀的,但臨時發現少了一兩人沒來。缺了人不大整齊吧,七零八落的,巴金、靳以突然向人群裡的沙汀招手,喊他:「你來,你來!」原先怎麼敢自己去呢,覺得是個名譽的事情,他平時遇到出頭露面的事多半是向後縮的,這時聽見召喚,也來不及細想,就跑上去抬。他感到棺木很輕,仿佛能飄浮起來一般,飄呀飄的,飄上了靈車。後來各報刊登扶靈的照片,《文季月刊》上的那一幅,抬棺的十四個青年作家裡,清清楚楚地留下了沙汀這個深具意義的鏡頭。

  送殯的隊伍綿延幾裡。張天翼手書的「魯迅先生喪儀」的橫幅,由歐陽山、蔣牧良等舉在最前面。然後是挽聯、花圈、遺像、靈車、家屬及執紼者。花圈後面的挽歌隊唱起《哀悼歌》,挽歌的悲壯情緒控制了沙汀,他在這個萬人的送葬行列裡面,跟著大家喊「魯迅先生精神不死」的口號。到了華界,正好阮玲玉也是同一天出喪,人山人海,萬頭攢動。魯迅的出殯,成為自孫中山逝世以來,中國青年學生、老百姓自動走上街頭送葬的最壯觀的場面。人流一直湧向萬國公墓。

  回到家裡,沙汀忙著與洪深商量能夠做的紀念舉動。一卷十期的《光明》本來已截止稿件,待發排了,現在決定立即組織稿件,增辟「哀悼魯迅先生特輯」,改為10月25日出版。沙汀寫下了這樣的話:魯迅先生的偉大處是在直面而堅持地對一切黑暗突擊,從古久先生的帳簿一點到泊來品的卐字徽章。在五四運動後的十數年中,每逢一次新的巨大的激變,都能夠勇敢地站在前線作戰的,只有先生一人。而能夠使一切醜惡畏懾的,也僅僅只有先生一人。(魯迅之死,你有沒有夏衍那種既悲痛又慚愧的感覺?當時沒有冷靜體驗的可能。因魯迅的存在已經多少年習慣,突地消失,只覺得失了重心,前面陡然一片空白,一片空虛)

  在葬禮上,召喚沙汀前去抬棺的巴金,沙汀早年在成都就知道他的大名。袁詩堯老師便和巴金一道搞過「安那其」主義。沙汀讀過巴金譯克魯泡特金的《我的自傳》,被其中激動人心的獻身精神所感動。初到上海住德恩裡時,巴金曾來看望四川同鄉,也知道有個姓楊的老鄉在自學文學。經人指引,巴金馬上誠懇地對他說:「要不要寫點文章,翻譯點東西?我來介紹。」沙汀說:「為報屁股做點事吧。」

  巴金給他的初步印象是:矮矮的個子,操濃重的四川口音,下顎處的線條剛直、粗放,因此,下巴顯得格外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量。

  正式接近巴金,是1935年。那年蕭乾為《大公報》副刊來上海組稿,請客的名單是巴金幫蕭乾擬的,便有沙汀。這樣,關係漸漸多起來。前不久,「開明」為紀念建社十周年,要出個紀念集,又是巴金想起沙汀,約他寫篇小說,便是《逃難》,一個可笑的安縣人乘轎避難的故事。稿費標準是千字十元,是他在上海寫作所得的最高稿酬。巴金就是這樣樂於扶植人、幫助人。他能鼓舞起很多人,在左翼作家圈子外,以高貴的人格力量吸引住沙汀。後來更進一步成為沙汀難得的摯友。

  就在魯迅逝世前後,文學界對宗派情緒的厭倦,已經很普遍。9月下旬發表了有二十一人簽名的《文藝界同人為團結禦侮與言論自由宣言》,包括了爭論雙方的作家,甚至禮拜六作家。這是茅盾、雪峰有意組織的,事先與夏衍、周揚也商量過。這對降低爭論的熱度,無疑起到良好的鎮靜作用。也是在這種氣氛下,歐陽山講,我們不管他們批評家的糾紛,那是他們理論界的事,我們小說家自己搞個團體,來談創作怎麼樣?歐陽山的想法與沙汀不謀而合。沙汀在一篇擁護國防文學口號的文章裡便說過:「我們今後應該從事於一種具體的批評和創作的建立」。

  張天翼從南京來滬,他與歐陽山熟,積極支持發起「小說家座談會」。第一次會是9月2日開的,沙汀沒有參加,與會的都是主張那一個口號的人。後來他聽說會上有人批評沈從文說的左翼作品都「差不多」的話,他不大以為然。沙汀對沈從文的印象不錯,他當時不認識沈,只是看他寫湘西的作品,總能聯想到自己的川北,有一種親切感。第二次會是10月30日開的,歐陽山又來約,沙汀與黨團打了招呼,與艾蕪、荒煤等幾個人出席了。座談會在北四川路一家廣東館子裡召開。會上多半是青年作家。他第一次見到為魯迅弔喪而來的張天翼,人瘦瘦長長的,愛說笑話。沙汀本來不準備發言,可是等到會開起來後,他被整個團結的氣氛感染,竟前後起來講了十次話。他環視會場一周,沉穩地開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