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
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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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聯想起那祥林嫂失去兒子以後,頻於破滅的精神狀態,周圍世界對她的冷酷無情。在寫作時,不知不覺把《祝福》裡的某些場景,與這個《獸道》裡的魏老婆子的境遇合而為一。「給你們說她身上不乾淨!——我跟你們來呀!」如同祥林嫂那一句「我真傻,真的」,最後成了人們恥笑的對象。沙汀的暴露心態,與家鄉社會發生的奇特猙獰的事件結合,既合乎左翼文學揭露社會黑暗的主旨,又與他這個期間的審美情趣,偏於題材的傳奇性,忽視對平凡題材的開掘相一致。這一類的小說源源而來。 這一年6月寫《在祠堂裡》,7月寫《災區一宿》,9月寫《逃難》,11月寫《為了兩升口糧的緣故》(原名《查災》),12月寫《代理縣長》。暴露,形成了一次高峰。《在祠堂裡》、《逃難》的材料,是在安縣聽來的,其餘都是北川近似紀實的故事。它們統統構成了故鄉「黑暗王國」的圖式,其描寫野蠻的現實,只《在祠堂裡》一篇,就夠動人心魄的。 每當沙汀的憂憤情緒,被酷烈的鄉土生活所激發,往往產生悲劇性極強的小說。《在祠堂裡》是為《文學界》創刊號趕寫的。這個故事在安縣聽到的只是一個輪廓,沒有多少細節。五四運動已經發生了十幾年,居然在故鄉還會存在將婦女活活釘入棺材的「人吃人」的現象,使他感到窒息。如果不把它寫出來,簡直會把他悶死。他設置了地方軍閥統治的環境、人物的身份。洗衣婆的女兒嫁給軍閥部隊的連長,卻要追求愛情的自由。虛構的地點「祠堂」,象徵著封建禮法的支柱。他又一次運用最拿手的側面描寫,讓詞堂周圍鄰人,來「感覺」事情的過程。環境、氣氛的描寫,成了作者感情發洩的外延,敘述的語氣反而冷峻、平靜。沙汀式不動聲色地講述驚心動魄內容的獨特小說語調,已見端倪。 周立波當年推崇這篇小說:沙汀的《在祠堂裡》,把夜間的各種幽淒的音響,注入了一個四川女性的悲劇裡,在字裡行間造成一種淒厲的氛圍氣,這是中國文學一種新的成就。到了年底,北川故事的創作進入高潮。沙汀的諷刺性人物小說,繼《丁跛公》之後再度出場。 《為了兩升口糧的緣故》是北川查災時,別人提供的材料。他只把輕易殺人的對象,選定在地主身上罷了。這是他對紅軍長征過境後,北川毀滅的政治性解釋,顯示了左翼社會分析的特徵。不過,歷來仍為許多論者所不滿,指責他的「自然主義」:把軍閥戰爭、農民反抗與紅軍長征混雜在一起。可是戰亂就是戰亂,做為引起戰亂的一個因素,和造成戰亂的主要原因,沙汀在北川實地調查時,便分得清清楚楚。《代理縣長》是成熟的小說,采自他的直接觀察。在北川,是有這麼個代理縣長,沙汀曾見過的。代理縣長與縣長都是外地人,縣長藉口到上面請求賑款,將事情推給了這個舊軍官,溜了。但真正觸發他寫這篇小說的,並不是他,卻是另一人。 有一天,我在一個縣城(指北川——筆者)的街道上看見一個縣政府的秘書,此人頭髮蓬鬆,穿一件褪色的長袍,拖起一雙布鞋,手提一副豬膘滿街去借鍋炒。這個人的形象立刻吸引了我,我覺得這位提著豬膘滿街喊著借鍋的國民黨縣政府秘書,的確充分而又尖銳地集中了一些國民黨官吏的流氓氣和市儈氣。跟著,我就依據我的生活經驗分析了這位秘書的歷史和身世,這個傢伙可能是兵痞子出身,不但不學無術,而且欺騙拐詐無所不為。我就決定拿這個人物作為我的小說的主角。一個模特兒,點活了他以往的和在北川剛剛體會到的經驗。秘書演化成了縣長。又與沙汀從小熟悉的各式沾滿「流氓氣和市儈氣」的「爛官僚分子」,比如安縣的魏道三之流融和成一氣。增刪、充實、聯想、發揮,一個沙汀式的人物,便呼之欲出了。 一個苦寒已極的荒涼可怕的災縣,「靈房」一樣的縣政府衙門,怨怒的科長們和乘機出頭的聯保主任,在這樣一個背景下,突出了代理縣長滿身的「潑皮」勁兒。他精力過剩,慣過「爛帳日子」,樂呵呵的滿不在乎的性情,只是在勒索出境災民的辦法失敗後,有一刹那間失控,但隨即又振作起來,想出叫災民買票候賑的法子。「嚇,你愁什麼!——瘦狗還要煉它三斤油哩!」生長在赤貧的中國內地的統治者的「蠻」和「蠢」,在一種不自知的境況下,充滿自信地活著,且活得有滋有味,這是多麼可笑、可憐的現實。經過精心選擇的代理縣長舒舒坦坦洗好一帕臉的細節,手提包米的手帕、穿醃肉的草繩,挨門挨戶借鍋做飯的細節,深湛的運用語言的功夫等等,使整個小說表現故鄉統治者的行為方式與精神狀態,對中國統治結構的愚昧性,刻畫得入木三分! (你一寫這種人物,就來了神。丁跛公、代理縣長都如此。大概這是我的偏愛。到《紅石灘》裡的胖爺,不絕如縷。這裡包含我對鄉土社會文化特質的某種理解吧) 《代理縣長》原先交《文學》雜誌,送審未得通過。小說刺痛了管書報檢查的那些「蠻」而「蠢」的老爺們。後寄到北方,由沈從文轉給《國聞週報》才得見天日。 這種地方人物色彩濃厚的小說,在沙汀手裡越發變得純熟。他的文學的時代使命感仍然很強,卻再不僅僅為了某種政治主題,來鋪陳敷衍小說。他的最有地方性的文學,就成為最富藝術個性的文學! 【兩個口號·《文學界》·《光明》】 寫作《獸道》、《在祠堂裡》的時候,沙汀從四川回來怕已有三個多月了。不久從環龍路又搬到他在上海的最後一個住所,辣斐德路桃源邨的一間客堂。 他的房間的佈置很簡單,一張床,和一張寫作的檯子,以及幾大箱子的書籍,其餘便是被扔在床頭或者檯子底下的報章雜誌以及一些齷齪的衣服而已。 他本人不修邊幅,一年四季老是那一套洋裝,但有時也喜歡穿長衫,因此,我們不時也能瞧見他穿著一件藍布大褂,搖搖擺擺地出現在桃源邨中,這種寒磣而且帶點稀有的打扮,是特別引起人們注意的。周揚很高興他回來協助工作。周立波其時一人也住在辣斐德路,兩人的弄堂離得不遠,來往方便,沙汀常跑去看他。除了討論寫作,正碰上籌建文藝家協會、提出「國防文學」口號這幾件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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