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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5月初進入北川境內的紅軍共有四軍、九軍、三十軍、三十一軍、三十三軍,約十萬之眾。部隊過了兩個月,到7月初全部撤離。三十軍八十九師未放一槍,進入北川縣城,城已被縣長李國祥毀壞。他於農曆三月十三日晚星夜出逃,連同一幫富戶,由縣府八十多名武裝人員護送,過了湔河便燒了南門外江上的篾索橋。全城火光沖天,居民四散。

  這些天在家鄉,沙汀聽到不少北川的糧紳經安縣,狼狽逃往州裡、省裡的故事。安縣本身並未真正經受戰爭,它只是被大大攪動了一下。有幾次消息吃緊,嚇得鎮內大戶紛紛舉家逃難。事變過去已經半年多了,各色各樣所謂「剿赤」的部隊來往的騷擾,土匪的蜂起,使得這一帶仍然滿目瘡痍。這天上午,一行人抵達北川縣城,只見湔江沿著山城腳下怒吼著,沖刷而去。進得城來,空空蕩蕩。偌大一個城池,只餘下二十多戶窮得舀水不上鍋的人家。

  市街是破爛而可憐,原來的屋基只剩有一片燃燒過的發赤的瓦礫,斷牆和破灶,比沙漠還荒涼。在北川一總呆了兩天。沙汀住在一座僥倖保存下來的破院子裡,這是縣郵政局。曾有兩次,與省裡的人一塊去近郊的山區查災。在他們找一些縣府職員座談的時候,他坐在一旁靜聽與觀察。這些人的勘察,主要是瞭解受損失的地主。對於赤貧如洗、無家可歸的農民並不注意。

  沙汀單獨上街,常能碰上三個四個一夥的流浪兒童。他們一般只有七八歲的樣子,滿身破布片,腿子瘦得跟雞腳一樣。牆跟底下,會遇到路斃的老人屍體,他們往往一整天也沒人掩埋。一個老太婆半裸著身子,僵臥在那裡,顯然是在死後又被人狠心地扒開衣服,探視過一番,看還有沒有值得可取的東西。倒斃在河灘上的人,常常還沒斷氣,便招來鳥雀們的啄食。看到這一切,他感到憋悶和痛楚。這裡的縣長面孔黝黑,是個多血質的傢伙,退伍軍官,談起災民來,總是吵吵嚷嚷的。他滿身武裝,好像總處在戒備狀態。郵政局長呢,倒是個憂鬱的知識分子,他夾在縣長和幾個新任的聯保主任裡面,實在滑稽。這些聯保主任,大半是滿臉鴉片煙相,單衣外面罩一件油膩發光的花緞馬褂,衣著奇特。這就構成了這個災縣上層人物的面貌。

  沙汀還單獨找過城內的居民擺談。大部分都是小商販。也就近同郵局的職工擺談,甚至專門去探望了在安縣久聞其名的李姓前清貢生,一個顫顫巍巍的老人。到了晚上,他睡在陰冷的郵局大房子裡,感到更加瘮人:在夜裡,一切都靜寂了,死滅了,有的只是風聲和水聲,小兒的啼哭和餓犬們的嚎叫;它們同暗夜勾結看,使人急速地在痛楚的孤寂裡衰老下去。沙汀在北川兩日所得的感覺,便是如此可怕。他親自看到、聽到各種加重盤剝災民的苛政弊端,包括讓災民掏錢買票候賑的醜聞。他同情那個良心沒有泯滅的郵政局長,感受到他對「恢復」的絕望。同時,對故鄉靠「吃」老百姓過活的卑微統治人物,加深了把他們做為地方政治、文化代表者來認識的印象。沙汀本來已經處在寫作轉折的關頭,這次回鄉,尤其是北川之行,創造了他的文學徹底轉向鄉土的絕好機會。

  從北川回到安縣,沙汀又去黃土鄉住過幾天。田產轉賣成交後,他把家裡的欠債統統還清。1936年2月,沒有在安縣過春節,便回到上海。

  (你的北川之行,是一次成功的文學性社會調查。寫四川故事,光靠青少年的故鄉回憶已不夠。實際的接觸引發了一批重要的短篇。我人回上海,故鄉好像跟了過來,附在身上,一刻不停地躁動著,要求表現)

  恒平裡亭子間的環境,太不有利於寫作。從四川帶回的錢,尚能維持一小段日子。於是,他決心不教書了,把家搬到環龍路,租了一個樓上,讓強烈的創作衝動控制住整個身心。

  他首先要傾吐的是這次回川過程中,累積下來的感情重負。這是過去少有的對鄉土的沉憂隱痛。他想起北川那對郵政局長夫婦,如何深深陷入精神困境。他們從異地來到北川這樣慘遭破壞,又經過特大天災之後的地帶,他們的觀感,對現實的震驚,茫然的情緒,在一堆以搜刮老百姓為「天職」的人群裡感到的孤寂、失望,引起沙汀的共鳴。這是一切正直的知識分子都可能有的。所以,當他開筆寫四川故事裡屬￿北川的系列小說時,郵政局長的形象,總在他面前晃動。以這對夫婦低沉的情緒為根柢,串連起在北川城裡的各種見聞,他構思起《苦難》這篇小說。

  面對這樣一個特定的內容,冷靜的暴露手法,降低了它原有的地位,沙汀氣質上本來就有的抒情詩意的一面,大大升騰起來了。感情之流盡量泄出,人物的面貌淡化,人物的憂憤與作者的憂憤打成一片,佔據了小說的前臺位置。1936年5月寫出的《苦難》,就這樣成了一篇出格的作品。艾蕪後來讀了曾表示欣賞,大概與投合他的小說口味有關。對於沙汀來說,此篇定下他敘述故鄉的感情基調,雖然以後他還是願意退到小說背後去。

  同月,他還寫了《獸道》。它與《苦難》這兩篇小說,各自開拓的北川故事和安縣故事模式,成了他抗戰爆發以前,兩條明顯的創作線索。《獸道》原來題名為《人道》,送給《光明》半月刊發表時,夏衍看了說,哪裡有什麼人道啊,提議改為《獸道》。實際上,沙汀本有諷刺家的感覺,他卻心悅誠服,同意了夏衍的改筆。

  這個故事發生在安縣城裡,是這次回故鄉的時候,好友馬之祥講給他聽的。聽了就再也忘不了。馬之祥告訴他,開往北川「剿共」部隊的軍官,經過西街城邊要強姦一家的產婦。婆婆再三阻擋,都不答應,只得哀求:「我來可不可以?」沙汀眼前不斷出現這個可憐的老太婆的形象,她沒能保護住自己的兒媳,在兒子、親家母面前,在社會面前,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她更加不幸。

  他把這個遭遇,放到自己熟悉的一個貧苦、倔強的老婆子身上。是他房份上的四嬸,早年守寡,守著一個女兒,長大配的女婿很差,自己瘋了,手拿響篙,常赤身露體在街上吼罵,被她兄弟用鐵練子拴起,一直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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