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
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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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勾起了他對家鄉連年兵災的回憶。這種記憶幾乎從民國以前,他的童年開始,就沒有停止過。離得故鄉越遠,他回憶的線頭也扯得越長。他想起了安昌鎮西街的老屋,他的三進住宅的誕生地,想起了為避免軍隊總來駐紮,鎮內殷實人家,包括自己家,紛紛改裝大門門面的舊事。他總能聯想到故鄉生活那種特別可笑的情致:為了急於把門面改成鋪面,急於把改好的鋪面房子出租,弄得木匠和租主十分的倨傲,簡直把事情顛倒過來,仿佛主人哀求他們來作活,來租住似的。這和剛離開的上海的受雇之難和頂租房子之昂貴、不易,真是不可同日而語。鄉下財主以為裝修一下房子,便能消災,頭腦也著實冬烘。把握住這種可笑之點,他覺得落筆敘述這個故事變得容易了。 就因為是在一個最陌生的地方敘述家鄉自己老房的故事,這篇叫做《祖父的故事》的小說,會少有的鑽出一個少年的「我」來。好像魯迅住在北京寫《孔乙己》,會鑽出一個專司溫酒的魯鎮鹹亨酒店的小夥計來充當敘述者一樣。寫到小說的結尾,祖父哀歎「這個日子真不好過」,作者有點按捺不住,要表示他對現實的感受:「可是祖父,要是你老人家能夠從墳墓裡走出來看看,你會覺得你的判斷太下早了!」他沒有見過自己的祖父,他真想與故鄉的老輩人這樣擺談擺談,過過癮。 7月,寫定這篇答應給李輝英的小說,他不完全滿意。比起《鄉約》來,不夠精煉,他失落在回憶當中,使筆放鬆放散了。但他事後總是想念起這篇東西。這是他的創作大的轉機來臨前的早產兒。後來成了他一本集子的名字,以表示紀念。 寫完這一篇,青島的生活環境使他再不能一篇篇寫下去了。他是抱著滿腔希望,想得到一個清靜的地方來專事寫作的。但看起來,「清靜」也可扼殺創作的靈感。這裡除了艾蕪一家,就沒人來往了。而艾蕪呢,妻子病了,幾乎被灰色的日常家務生活埋住。從樓上看到朋友整日裡侍候病人、燒飯、洗衣服,伏在桌上寫作的時間都很少。他非常難過,又無能為力。兩人已沒有任何時間可以交談切磋,更不要說有什麼社會活動。青島仿佛成了荒島。 這時,突然接到哥哥的來信:母親謝世! 母親曾是他最親近的人。隨著他長大,接受了新知識和信仰,他與母親漸漸遠離,她的生活對於他已經成為一片陳跡。但是聽到她逝去的噩耗,他還是沉默了好久好久。平時閑下來願意逗著禮兒玩玩的心情都提不起,時常一個人跑到海邊徘徊。那個小小的安昌鎮,跟著母親的形象,裝滿了他的心胸,在感情上怎麼能割捨得下呢。 母親撒手而去,家事一敗塗地。原來僅有的一點接濟也斷絕了。單靠寫作,想在這陌生的青島維持三口之家的生活,是不可能的。於是,他開始與黃玉頎在燈下討論下一步的打算。如果奔喪,玉頎不便回川,在青島丟下玉頎母子是無法想像的,所以只有先回上海。 艾蕪聽到朋友仍要回滬的決定,也黯然神傷。他並不阻攔,他也是要走的,只是不便馬上同行離開。兩人的青島寫作計劃以失敗告終。沙汀變賣掉所有帶去的家具,買了兩張青島到上海的海輪統艙船票。 艾蕪送他們一家上船。一路上,惜別的話說得都提不起精神。只聽艾蕪低聲歎息:「這叫啥子生活呵,現在就弄來一個銅板、一個銅板算著過日子!」生活擔子壓得他苦極了,好朋友遠行,他連助他買一張三等、四等船票的財力也沒有,滿臉歉疚的顏色。沙汀照樣安慰艾蕪,勸他早一日也回滬。 船開行後,海上的風浪並不大。但沙汀夫婦都是第一次乘海船,那種整幅的大的簸動,就像一個人牢牢地與船體捆綁在一起,在海面上下起伏,是從未經歷過的。於是暈船、嘔吐,吐得一塌糊塗。只有二歲的小楊禮照常玩耍,高興地嚷著要帶他上甲板走。船在黃海夜航,這天正是1935年陰曆八月十五中秋,船上的水手很喜歡小楊禮,送給他月餅、水果吃。海上生明月,那個晶瑩剔透、蒼蒼涼涼的圓月,與它灑下的銀輝,像故鄉的夢一樣,留在沙汀的心中。 回到上海,全家又住在恒平裡。前樓住不起了,便擠在一個亭子間裡。周揚、周立波聽說他的窘困狀況,通過「社聯」的吳敏,在正風中學給他找了幾點鐘的「國文」課。正風中學校長曹亮,也是「社聯」盟員,學校裡延聘的教師很有些左翼的人士。這樣才算解除了饑餓的威脅。除了在課堂上給學生講過章太炎的文章,餘下的時間,還是每星期與小說散文組的人一起開會,協助周揚搞聯絡。周揚向他介紹過沈起予,以後的熟識,是在編《光明》的時期。與魏金枝相處,也是周揚的主意。魏長期在麥倫中學教書,同時寫小說,為人樸實、誠懇。還聯繫過剛從日本回國的歐陽凡海。至於接觸徐懋庸、馮餘聲,都不是工作關係,是經過這時「左聯」的秘書長任白戈相識的。冬天,周揚為幫助他度過年關,讓他寫過一個電影故事,經夏衍交給「聯華」電影公司,預支了五十元錢。 我第一次見到沙汀,是1933年底或1934年初,在「左聯」為《子夜》出版開的一次慶祝會上。同時也見到艾蕪。開會的地點,在北四川路一個日本小學裡面,這是鄭伯奇辦的日語學習會所用的教室。會議是葉以群主持的,茅盾也出席了,去的人很多。沙汀的樣子與現在差不多,他變化不大,現在就是老一點,瘦一點。他與艾蕪都穿長衫,不修邊幅。喜歡擺龍門陣。我這時在電影界工作,他告訴我文學界的情況。周揚器重沙汀、艾蕪、張天翼這三個新進作家。沙汀寫家鄉,不熟悉的不寫,上海他不寫。是個嚴肅認真的現實主義小說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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