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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尋回那片鄉土】

  艾蕪到了濟南,不斷與沙汀有書信往還。一個事業心極強的人,剛建立家庭,馬上便被「家累」嚇住。艾蕪一次來信述說,在濟南觀覽黃河,在一個小甸子上,見一條小小的毛驢,拖著重載,艱難爬坡的情景,說這便是自己。朋友的這些誇張的知心話,沙汀讀了並沒有太在意。家本來就是躲不開的溫暖牢籠。男人以往的「自由」失去了,總不免發發牢騷,自己也是這樣。倒是艾蕪不斷在來信中責備他不該留在上海,催促他北上的話,使他動心。

  「左聯」的組織工作越來越難搞了。創作上已把筆鋒轉向對川西北家鄉的描述,但還沒有十分的把握。潛心寫作需要足夠的時間和比較穩定的情緒,上海的環境徒然使人氣惱。到山東去,或許是一個擺脫這種困境的出路吧。

  1935年3月,艾蕪去了青島。沙汀經過反復思量,也決定將全家遷往這個海濱城市。他把這個想法與周揚一說,周揚竭力反對,強調通過沙汀聯絡的作家數量很多,這樣一走會影響工作。沙汀一下決心就比較固執,他向周揚陳述了離滬後專心創作的計劃,仿佛青島能為他鋪排下新的文學路程。他答應了正在辦一份新刊物的李輝英,到山東後立即給他寄篇小說,以此預支到一筆錢充當路費。他把恒平裡家裡那些半新不舊的家具全部托運搬走,以示長期在青島居住的決心。動身是在6月。那天沙汀、黃玉頎帶著剛會走路的禮兒,馬上要去北站,周揚、立波又一同來勸阻。箭在弦上,這怎麼能阻止得了?他抱著不無歉疚的心理,還是上路了。青島誠然是美麗的。拍浪的海岸,金黃色的沙灘浴場,深碧的海和淺藍的天空,都使在山地長大的他感覺新鮮。青島的殖民地色彩也使他氣悶。火車站的尖頂、「八大關」的花園洋房群,滿街金髮碧眼的歐洲人和趾高氣揚的日本人,高貴和貧賤都露在街面上。

  他當然住不進高貴的地段。在車站西邊的距野路,艾蕪幫他們夫婦住到自己房子的對面。這是一個二樓,樓下房東在郵政局做事。兩個朋友離得如此之近,從沙汀的樓上便能一一見到艾蕪家的情景。

  安好了家,逛了幾次海灘,到棧橋上去看看小青島的燈塔,然後在桌邊坐下來。他計劃要寫的是類似《鄉約》、《兇手》這樣一批小說。1936年他編《土餅》集,收入《鄉約》時,改名《丁跛公》,又深思熟慮地添加了一個副題:「一個道地的四川故事」。是的,他要在這遠離四川幾千里的海邊,找回他的故鄉,找回他那個破爛不堪卻又叫人晝思暮想的故鄉。少年的記憶,經過成年沙汀的思想過濾,最早浮現上來的都是一些怪誕的事物,他又沉入到年初寫《鄉約》時的心境裡了。《鄉約》是標誌沙汀創作轉向的作品。安縣就有這麼個姓丁的鄉約,實有其人。「鄉約」名稱自有了保甲制度以後便絕跡了,它相當於保甲長一類角色,但職務範圍是專管收銀錢的。包括徵收糧款、煙捐等等。

  由於川北家鄉特殊的世襲關係,當「鄉約」的人,往往幾代都幹這個營生,父親是鄉約,兒子長大也當鄉的。丁跛公本人其實並不跛,父親是跛的,等他繼承做了鄉約後,人們還是照舊叫他丁跛公。鄉土社會的人是不大流動的,彼此熟透,絕不會搞錯。幹這種差事,既要有逼小糧戶上吊的本領,還要能應付上面的呵斥。逼債是不會受人歡迎的。揶揄、放賴、狗仗人勢、苦苦哀求,經得多了,他也會揶揄、放賴、狗仗人勢和苦苦哀求。加上性情,成了人人可以開玩笑的人物。所謂「有趣的惡人」、「可憐的惡人」,喜劇性很強的人物,第一次完完整整地被塑造出來。把這種「惡人」夾在團總週三扯皮和被硬派獎券的農民、寄居他家的內弟幹黃鱔之間,讓他表演,是經過沙汀運用他的政治意識分析過的。生活本身便是這樣,自覺地設計人物和情境,更收到了形象活脫、針砭社會的效果。

  寫作中他非常注意敘述結構的層次:先是一個小圈,賤價從屠夫手裡訛來的槍支轉眼叫團總無償收去;然後是一個大圈,如何費盡心力讓農民每人白出半條獎券的錢款,讓獎券都落在他的手中,如何為了打聽開獎的消息受人捉弄,如何在知道中了一個尾獎後做開了發財之夢,最後被團總輕輕巧巧又訛了去。臨了,土匪來搶這個精光的中獎者,竟發現無東西可搶,於是,砸壞他的右腳踝骨,成了貨真價實的「跛公」。兩個圈收束得密不透風。加上敘述語調的不動聲色,充分發揮出家鄉語言的機趣,和表現性格的魅力,奠定了他的鄉土短篇小說的基礎。

  寫這篇小說的時候,國民黨政府正在積極推行保甲制度,發賣獎券更是花樣翻新。所以,《鄉約》寫出後,上海書報檢查聞出了異味,沒有通過,是寄沈從文在北方的《大公報》副刊發表的。

  去青島的前夕寫了《兇手》。「斷腿天兵」被挾持著,槍殺自己當逃兵的弟弟的故事,這是他好久以前從故鄉聽來的。地方軍閥的內幕,抓案、抓壯丁,訓練新兵以及槍斃逃兵,這些事他都熟知。寫「斷腿天兵」,因為人物是個地道的受害者,憤恨不平的感情壓倒了一切,寫事重於寫人,以至於寫到他的「傻」相,也風趣不起來,變成了純粹的揭露。(你是最推崇含蓄蘊藉美的。對啊,我後來看蕭紅的《牛車上》,寫格殺逃兵的故事,由死者的妻子,在一輛牛車的行進當中,斷斷續續追敘,景色也隨時變換。蕭紅寫得舉重若輕,從容、哀傷,不像我這篇劍拔弩張,氣氛、效果反而大不如)

  現在他坐下來,構思另一篇小說。前不久,他收到一封家信,講了所謂「剿赤」的隊伍,在故鄉周圍的騷擾。自己家經過逃難、賣房、修屋的折騰,欠債累累,也已奄奄一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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