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
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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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暑假,我與周揚同居,住在上海霞飛路華龍路華龍裡。樓下是山東人開的食品店,專賣給白俄吃的酸黃瓜、大「列巴」。我這個家,沙汀是第一個知道的。 開始只有他來,以後立波從蘇州反省院放出來,我才認識。沙汀穿長袍、西裝褲,瘦瘦的,冬天圍條圍巾。他年紀大些,老成持重,能出主意,愛擺龍門陣。他們家與我家是患難之交。周揚對外講是做編輯的。在上海,一個編輯家裡,每天四角錢的菜金,再不能少了,少了,就要受街坊鄰居的懷疑。所以沒有菜錢便問沙汀借,還有楊潮。沙汀家一個月五十元就夠了,日子過得還很好!他告訴我訣竅,我學不來,我不會用錢,不能做「經濟專家」。可是沙汀也常常沒錢,有時,他會掏出僅有的一元錢,跑到弄堂口胭脂店去破開,分我四毛,這樣可以開門買菜,別人看我們生活正常。這對地下工作最為重要。 1936年,我生第一個孩子米米,在霞飛醫院。醫院很小,我住在二樓大房間裡,是自己走上去的。沙汀來看過我。黃玉頎送我她孩子楊禮穿不得的舊毛衣,可我不會打,是她幫我拆了,織成米米的第一套毛衣褲。我等於是他們的妹妹,生孩子、撫養孩子,都是向黃玉頎討教的。他們還給我一本書,但書也解決不了問題。黃玉頎不高,長得很端正,性子急,爽快,是沙汀的嬌妻。他倆的結合,據我知道是反封建的結合。結合得再好的家庭也會有矛盾。 從1934年上半年沙汀寫的小說《孕》來看,這可能與黃玉頎第一次流產前後的家庭生活有關。那種少年夫妻之間才有的愛戀氣氛,因為出現了增添家庭新成員的前景而引起的經濟上、事業上的恐慌;由於夫妻間性情不完全相同,而常有爭執所產生的煩惱,統統呈現在這個自敘式的小說裡。四川人的性格是不怕硬的,沙汀遇到黃玉頎發了脾氣,他總是退卻。他比她大,「禮讓」是應該的,所以就跑出去,跑到大興坊十一號辛墾同人群居的生活裡去,但那裡無休無止的爭論也不美妙。 沙汀是不願多說空話的人。有時他覺得周揚寫那麼多的理論文章,也是空話太多了,不如做些實事。在他心目中,寫小說是做實事。但這個時候,也出現了「危機」。他有強烈的時代使命感,《老人》這類小說,雖然在「左聯」內外受到讚揚,他寫寫也寫不下去了。他內心的藝術之神召喚他,寫自己最瞭解的人物,用融化在他筆下的外國短篇小說的結構與筆調來述說。可這與「左聯」提倡的「大眾化」又不相合。在1934年至1935年間,他創作的停滯也醞釀著創作的新生。《人物小記》、《一個紳士的快樂》都帶有一種過渡的性質。《人物小記》發表在1934年初。 一個故鄉人物的生動速寫。聽覺、觸覺特殊靈敏的瞎子,「尖刻」、「韌性」有餘的性格,預示著他未來小說一連串「狠人」型的人物。這是他家鄉記憶中最早跳出來的類型。用手指鉗住銀元吹口氣,送到耳邊去,用牙齒咬,把銅元摔到檯子上去聽聲,以及愛錢如命造成兒子的被「撕票」,放印子錢和討帳時的滾地撒潑,等等,都是他從小在安縣街上看慣了的。各種人物跑來,用他們的性格細節組成一個新的人物,把一個人物立住了,隨著變換時空補敘、夾敘有關他的「傳記材料」:這種寫法構成了他未來小說的「雛型」。為了一段山地的爭執,被用鐵繩子套了頸項看管一年,終於勝訴,這便是西山農民吳麻子故事的變形。走遍城內所有屠架,挑來揀去才買四兩肉,還要爭執兩次添搭。買一個小錢的胡椒,是沒有磨過的整粒,用嘴嚼碎吐進肉湯裡去,這簡直是《儒林外史》不動聲色的諷刺筆法。此篇人物的可笑性遠遠壓倒了階級壓迫的內容,或者說削弱到微而不計的程度。他內心還是不安的,於是—— 1934年6月,發表了《一個紳士的快樂》。 勾勒肖像畫的手法隱退,一個紳士奸占農婦、欺辱農民的故事,加重了階級壓迫主題,但在這個也屬初期的故鄉小說裡,顯得很不協調。男女人物都有安縣原型。城外南塔有一個女人,在全縣幾十裡內聞名。她的丈夫本是個叫化子,歲數大,長相也很難看,女人年輕風騷,與許多人明來暗去,包括與一個銀樓的學徒相好。後來這個家「發」了,當然便有各種關於如何發家的傳聞。杭州船女「烏花姐姐」的名字,使沙汀產生聯想,壓下這個女人風騷的一面,加重她的男人遭欺辱的一面。關於紳士的好色,使他想起故鄉這句促狹的話:「看見石頭縫也想插一下指頭呀」,構成了「左聯」小說要求的農民的憤怒。結尾是個憤怒的尾巴,故鄉農民被他「美化」。與沙汀其他作品不同,他很少寫「性」,這裡卻留下故事所需要的性描寫。當時杜衡看了也覺得特別,拿去便在《現代》發表了。可從來沒有被收入過集子,表明他對它的多方面的不滿。 《巫山》、《好吃船》、《喝早茶的人》在《申報》發表,轉入對四川社會風俗的描繪。但還沒有想好,政治上的要求和小說藝術的美如何諧調。突然把童年印象與1931年秋出川船上所見,寫成了小品散文。小幅的形式,較易調度,也顯示了他創作上處於探索的過程。 創作上的苦惱解決不下,「左聯」內部的宗派糾紛卻日益嚴重。沙汀、艾蕪都卷在其中,情景是相當難受的。這時,省一師高三班的同學蕭寄語在濟南教書,他想搞創作,卻一直未得其門。這個人獨身,租的房子有空余,多次來信邀艾蕪去山東,並述說那裡的環境安靜,不會像上海這樣干擾寫作。艾蕪天生不懼怕飄泊,他對上海已經厭煩,寫不出東西的痛苦更深,便決定前往魯地。 1934年12月,艾蕪攜新婚才五個月的妻子,擺脫了一切,經南京去濟南。沙汀去送行時,艾蕪還一再勸說他,無論如何,你也到山東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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