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
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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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他(指楊子青——筆者)雖然尚未動筆創作,但已經苦心自修文藝好幾年了,聽見我有那麼多那麼奇的經歷,且將過去所熟悉的我的性情加以估量,便勸我無論如何也像他似地致力文藝。並把當時窮迫的我,拉到他的家裡住著,使我每天都得安心地無憂無慮地從事研究,寫作。又在研究和寫作的路上,熱心地給了我無窮的指示。記得那些日子的晚上,當我已經倦了,頭偏向另一邊的時候,他卻還更加熱烈地說了起來,一面伸出手來,搖動著我的膝頭,使我又不得不凝聚精神,重新談論下去。 半個世紀以來,這兩個朋友回憶起共同的文學發端,一個說是那一個啟發了他的創作欲望,另一個說是這一個鼓勵了他的寫作決心。這怎麼能說得清楚呢!楊子青已經很長時間朝夕沉浸于文學。這年初,還偷著試筆。現在遇到這樣的摯友,越是用勁地說服別人,便越是在催促自己的文學新生,兩者是合而為一的。 湯道耕身邊這時連一本書也沒有。自修寫作的生活開始以後,便借了他五、六本趙景深譯的契訶夫小說看,借李青崖譯的莫泊桑小說看。耿濟之譯的屠格涅夫《獵人日記》(即《獵人筆記》),省一師時期正在《小說月報》連載,是楊子青一本本買來撕下裝訂成書,兩人一起讀的,現在又來一起討論。他們還談《戰爭與和平》裡安德烈夫人生孩子一節,氣氛寫得如何之好。湯道耕覺得中國小說似不必著急看,楊子青卻比較寬廣,廢名的《竹林的故事》、《橋》,沈從文的《燈》,都找來讀過。他在構思小說,對創造社的偏愛情緒已經消退。 這樣,兩人天天聚在一道,晚上讀書,白天埋在屋裡往紙上塗抹。湯的《太原船上》,他的《俄國煤油》、《風波》等小說,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寫成的。 差不多每個作家的第一篇小說都帶有自敘的色彩。他一構思《俄國煤油》,在描寫他「熟悉的小資產階級的青年」的時候,便加進了自己困居上海的種種感受:租界和華界的區別,亭子間或幾人合住一個前樓的狹窄,二房東的奇怪職業和臉色,晨起弄堂裡馬桶成列的臭氣,打汽煤油爐子的麻煩,在繁華馬路上容易迷路,或走路不看腳下,以至常常踩了別人,招來詈罵的窘態,都是他這一年多親身體驗到的。這一段生活給他帶來的陰暗心理,與他讀過的外國心理小說匯成了一片。 此外,還有整個「左聯」初期普羅文學對他的影響,使他在一個瑣屑的故事裡企圖滲入重大的政治意向:有意要反映群眾在中蘇建交後,對社會主義國家的積極看法。他知道,對於這種知識青年的灰色情緒應抱批評的態度。可自己不也是這樣的青年麼?一種諷刺與自責混合的情緒在筆底自然流露出來。一個做著白日夢的羅模便在德恩裡小屋,經過白日夢一樣的冥思苦想產生了。 (多少年以後,有些很有特色的作家,批評你的文學是「客觀主義」。他們如果知道你的處女作是這個樣子,該怎樣說呢?從我的道路來看,直露地抒寫,像發洩自己情緒一樣地寫小說,是我的幼稚期,然後進入咀嚼生活、咀嚼情緒,再寫出的時期) 寫好《俄國煤油》,與流行的小說一比,他感到迷惑。這樣一個羅模能有積極意義嗎?如果寫下層,他想起了家鄉的生活。這太熟悉了,一條新公路的建設,會帶來老百姓各種各樣的驚恐,特別是推雞公車(獨輪車)苦力的驚恐,這是個很好的普羅主題。他想起魯迅的《風波》,一條辮子引起的故事。想起讀過的外國小說,用一件事來展示各種人物反應的技巧。一些片斷在腦中閃過,他急忙捉筆,寫了「幾段鄉村生活紀實」,擬題目時乾脆寫上了《風波》兩個字。 隨著第一批小說的寫出和反復討論,他與他的夥伴的憂慮加深了。湯道耕寫的雖然是下層勞動人民,但與這時「左聯」提倡直接反映現時代大潮流的作品仍有距離。他們沒有能力寫都市的集會、罷工,也沒有寫農村的反抗、起義,這能有價值嗎?他們要從事的是左翼的文學,但稍一實踐便感到其中的矛盾性,起碼在「寫什麼」這個問題上感覺無所適從。 討論中,湯道耕問起了「五四」時代便景仰的魯迅先生。他在緬甸時,魯迅正同創造社筆戰,南洋的進步文化刊物是上海地下黨的人在那裡開闢的,他們都贊成創造社,認為魯迅「落伍」了。現在一問起來,他即告訴:魯迅就住在附近的景雲裡,先生到上海後發表的雜文仍有巨大的影響。這樣,兩人決定共同向魯迅先生請教他們心中的疑問。費了不少的躊躇,由湯道耕執筆起草了一封信。提出的問題是:我們曾手寫了好幾篇短篇小說,所採取的題材:一個是專就其熟悉的小資產階級的青年,把那些在現時代所顯現和潛伏的一般弱點,用諷刺的藝術手腕表示出來;一個是專就其熟悉的下層人物——現在時代大潮流衝擊圈外的下層人物,把那些在生活重壓下強烈求生的欲望的朦朧反抗的衝動,刻畫在創作裡面,——不知這樣內容的作品,究竟對現時代,有沒有配說得上有貢獻的意義? 對於人物刻畫的方法,提出這樣的疑問:雖然也曾看見過好些普羅作家的創作,但總不願把一些虛構的人物使其翻一個身就革命起來,卻喜歡捉幾個熟悉的模特兒,真真實實地刻畫出來——這脾氣是否妥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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