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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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李增峨是母親給他的「一件禮物」(魯迅談他的舊式妻子朱安語),是舅父政治生活中的一場平衡性交易。他對這兩個人的感情,他對母親的孝心,對舅父的從小敬愛,很難使他違逆。省一師的環境裡沒有女性,黃玉頎這時太小,當時還根本沒有作為愛戀對象的可能,只是一個美好的影子而已。這樣,非自由的婚姻所能引起的反感,被親情的層層繩索捆住,被對即將降臨的兩性神秘世界壓倒,暫時潛伏深藏起來。 迎娶的場面很大,李增峨的陪嫁也不少。縣城裡這樣體面的兩親結了親,雙方都想全力把婚事辦好。楊子青挑開新娘的蓋頭,看到的是一張年輕而豐潤的臉,額前的劉海黑得發亮。她不能算美豔,也絕不醜陋。穿了長到及地的裙子,上身是當時流行的那種袖子短而寬大的綢衫。直到1986年在綿陽沙汀大女兒楊剛俊家裡人們看到這位老太太,還隱約可以推想她當年賢良的影子。 李增峨與他的夫妻生活過得也十分平靜。他很快就回省繼續追求他的新思潮去了,留下妻子在家裡。李的脾氣和善,少言寡語。她腦筋清楚,粗識幾個字,能看簡單的書、唱本、皇曆,但不會寫。後來與他分居,但一直與婆母和睦相處。她總是埋怨說,為什麼當年她父親不讓她讀書呢?如果讀了書,朝熙就不會不要她。 (這是誰告訴你的,有根據嗎?你說呢?你不相信她會這樣想?我看這是你感到這句話裡你前妻的感情衝擊了。她畢竟一生只跟了一個男人) 李增峨是小腳。現在所能找到的他對李不滿意的最大根據,便在這雙腳上。雖然他是用曲折幽默的語調來敘述的。(李增峨年輕時還是漂漂亮亮的,但是纏腳。我這個人有時愛開玩笑。汶江小學有個教師叫鄭學元,河清鄉人,這個人有學問,我當教育局長時,他是視學,後來當過小學校長。我在成都他曾跑去,說很快要結婚了,是父親給他訂的,女方人不錯,就是一雙小腳。我張口就說,你結婚我送你一件東西:放腳藥水!那個時候女人已經有改造腳了,投機商人想出法子專賣這種藥水,說是用來洗腳可慢慢把腳放大。這當然是騙錢的。鄭一聽我這樣說當即不悅,以後終於沒有同意這門親事。——沙汀1986年12月9日講) 這段話充滿弦外之音。老年的他剛剛談到年輕的李增峨的纏腳,便陡然地叉過話去,大談了一個同事的小腳待嫁女人是如何被他的一席趣語斷送掉的。這裡不就暗含了他最終會和魯迅一樣背叛已經承諾、執行下來的婚約了嗎? 而對於李增峨來說,這註定是一個悲劇。他們平靜地生活了四五年。他正在選擇自己的生活道路,思想處於不安定狀態中,李對丈夫很體貼,兩人很少爭吵,至少要比他與黃玉頎的爭吵少得多。到1928年兩人基本分居後,她還為他生下第二個孩子,即長子剛銳。但是,不爭吵的夫妻不一定是幸福的夫妻。到1950年四川解放,楊剛俊在羅江當縣委宣傳部長,父親路過該縣去看她,她已經把自己的生母從其娘家接了出來贍養。那一次,他見到了李增峨。 剛俊說:「爸爸,現在是新社會了,你們分居這麼些年也不辦一個手續,我看不太好。」 父親同意了,說:「那麼,今後我來負責你母親的生活費用吧。」 女兒沒有同意。就這樣,他在自己女兒的提議和幫助下,在整整二十多年過去後,與李增峨,正式離婚。這筆婚姻的舊帳和新帳的恩恩怨怨,是否就此了結了呢?也只有歷史知道。 這時還是二十年代的中期,四川的新舊變動之快讓老百姓摸不著頭腦。全國是北洋軍閥曹錕、吳佩孚、張作霖走馬燈一樣上去下來。四川表面打的是五色旗,實際卻是劉湘、楊森各據一方。歸結為「保定」、「速成」兩大軍事系統的實力之爭當然可以,但同系中並非完全一致。只見各自擴充自己的勢力,招亡命之徒成軍。有槍便有一切,隊伍素質糟到不能再糟。1925年速成系楊森發動所謂「統一之戰」,劉湘聯合劉文輝、鄧錫侯、田頌堯、賴心輝和貴州軍閥袁祖銘等組成「川黔聯軍」抵擋,反轉來將楊逐出成都。劉湘佔據了川東,成都被三個保定系的軍閥劉、鄧、田佔領,仍然是勾心鬥角、矛盾百出。 就在1925年那場混戰中,鄭慕周的上司劉禹久(成勳)岌岌可危,被迫下野。鄭與其心腹們商量對策,大部分人都主張對劉倒戈,自謀生路。鄭卻堅決不從。因為他覺得劉禹久對他太好,他有今日不應忘恩負義。但是這支由他一手帶起來的軍隊的命運,他也不能置之不理。最後,鄭慕周毅然決定與劉共進退,把軍隊轉交給他的下屬。他本人去職,放棄繼續高升的前景,永遠離開軍旅。 鄭慕周下野時已很富有。他回到安縣,購置了五百畝田產,做起了士紳。川西北掌握武裝的袍哥大爺幾乎都是他的舊部與至交,與成都的舊軍人也保持往還。他沒有倒臺。在安縣,每一任新縣長到任都要去拜會他,假如不想得到他的全力支持,至少也希望不要引起麻煩。鄭慕周儼然是安縣地方實力派中最有勢力的人物之一。這樣的人如果作惡,沒有人能擋得住他,但幸好他沒有忘掉他是怎樣從一個「烤大火」的流浪漢混出來的,對新潮流也不是全然無知。楊子青還太嫩,影響舅父還沒到時候,但外甥的日益趨新,老有經驗的鄭慕周看在眼裡,也不會不懂得時勢是怎麼回事。娶著好幾房姨太太的下野軍人熱心地為家鄉做些公益事情,和更惡的勢力角逐,這裡,既有封建士紳和袍哥的「傳統」在起作用,也有他本人慷慨好義的性格在內。他的作為,與楊子青在以後很長的時間裡,仍然發生著密切的關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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