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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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玉頎是她的小女兒,也是她的一顆掌上珠。黃敬之外貌利落,不過牙有點暴,愛吃瓜子,門牙總露在外面。黃玉頎則遠勝其母,她長得特別的嬌小,一支直直的希臘鼻子,一雙圓圓的、對外部世界充滿驚奇的眼睛,顯得十分可愛。 這麼一個將近十歲的女孩子,當然還談不到其他,但確實吸引了以後在省城讀書,有時回灌縣來度假的楊朝熙的注意。這母女二人註定要深深地進入他的生活之中。這是你的一個轉捩點。沒有這次轉折,你只能是故鄉鄉村的士紳,舊軍隊的幕僚,決不會是一個進步的文化戰士。 時代的、個人的因素都在起作用。我的自在的人生階段戛然而止,自為的階段便開始,我受到了「五四」的恩惠。 ※第三章 遲來的啟蒙 【鹽道街省一師】 1921年秋涼的一天,一個瘦削的渾身散發土氣的青年人,穿著當年流行的灰市布長衫,外套著羽紗馬褂,同另一個衣飾整齊的青年,同時跨進了曾做過前清鹽茶道署衙門的省立第一師範學校的大門。這便是楊朝熙與謝榮華。現在我們尚能尋到的一份檔案材料《四川省立成都師範學校曆期畢業生一覽表》,是該校教務處1946年制訂的。其中普通科第十班的名單從「張光銀」到「周遂初」,共排列二十七名。在第十一人處寫明: 楊朝熙,籍貫四川安縣,畢業年月民國十五年七月。從荒僻閉塞的安縣來到辛亥、「五四」風雲在四川彙集的中心成都,從斷斷續續讀過十年方塊漢字、不識得一個英文字母的文化環境,一下子踏入到本省風氣純樸、開明的著名學府,他整個被一種自卑的情緒包圍住了。他幾個月前,便按照舅父的旨意到省會來考一般學校,發現在這個新的陌生城市裡,他變得什麼學問都沒有了。連考了幾個學校,都未錄取。特別是英語和數學,雖然請人補習過一番,畢竟底子太薄,一時趕不起來。最後是鄭慕周委託他在成都的代表黎少農,通過私人關係,才把他送進了省一師的。 為此,大約有一年時間,朝熙站在這個學校絕大部分清寒好學的同學面前,總覺得抬不起頭來。 我不敢直面看任何人,似乎他們都知道我是靠了人情才進去的,因而隨時都會向我發出卑視的和誹笑的眼光。(你又一次被羞恥心攫住了?你說到了一點痛癢處。不要忘記,我是從一個小地方到大地方的,這種由小到大引起的震動,在我以後的經歷裡還要發生多次。每一次心理危機都逼迫我調動故鄉給我的一切自信「儲備」。這是我這個「土包子」最後戰勝外界壓迫的武器)省一師前身為光緒三十二年(1906)創辦的優級選科師範,當時設在皇城內。宣統二年(1909)改名川中師範學堂。辛亥後,校址被成都軍政府借用,遷至後學門糖業講習所內。1914年改為一師,撥東馬棚街官地建設新校舍(今成都一中)。設立附屬小學後又感地方狹小,於1919年遷入鹽道街原高等師範校址,而高師則遷進了皇城,等於轉了一個大圈,換了個位置。歷史有時就是這樣可笑。 鹽道街幾乎已面貌全非了,仿佛比記憶中的鹽道窄了很多。學校看來改變也大,招牌則已換成「鹽道街中學」。原早的校內舊有的濃沼、亭閣,顯然也早已不存在了。出版局地址,我記得原是鮮特生的舊式公館,現在也換成新式樓房。 說「鹽道窄了很多」,那是老年他的眼光。屬一種心理空間感覺。1921年的省一師校園,在他心目中永遠是闊大的。 如果當年經大門兩旁的石獅子走進這個學校,便可見右面一棵碩大的桂樹。人穿行在一條竹叢夾道當中,一側是附小,及附小操場北面的禮堂,一側便是東院高年級學生宿舍。在東院與西院之間,是教室群落。向北穿過自修室、實驗室,跨過池塘上的小橋,便來到北院低年級學生宿舍。學校的學制,預科是一年,正科是四年,楊朝熙在校五年,就從北院升級般地移到前面院落去。這種每年的移動,是學生們高興的事:他成了老資格了。 出北院向東,整個學校的後半部分是足球操場。朝熙在班裡愛踢腳球(足球),是個前鋒。艾蕪踢後衛。這在當時還是相當新鮮的一種體育活動。整個校舍,除了實驗室是磚房,其餘都是泥牆房。幾乎每一個院中之院,都有一眼水井。從現在的眼光來看,這所學校的學生是太少了:每一年只收一班,每班從二十幾人到三十幾人不等,滿打滿算,全校五期五個班的學生才不到二百人。校園在朝熙心中顯得寬敞,也是可以理解的。 省一師是官費,這裡的學生,家庭困難的多,外地學生多。成都的富家子弟多半進的是聯合中學(石室中學),他們看不起師範,稱之為「稀飯學校」。但這裡的教員很多是成都知識界的名人,師資水平是很高的。 上國文課,最使朝熙寬鬆。他第一個半年,便一頭鑽入經史百家的古文堆裡。他喜歡明人歸有光,愛讀他的《項脊軒志》、《先妣事略》,欣賞其不事雕飾、運用細節,刻繪生動的文字風格。但是其他的功課就陌生了。教歷史、地理的先生,年紀都在六十上下,這種古老的學科勉強還能讓他跟得上,但是像「周三角」的三角課,「王幾何」的幾何課,還有什麼代數、物理、化學,簡直使他望而生畏。特別是英語,從零一下子跳到中學程度,上課時用的是狄更斯《大衛·考波菲爾》的英文節本,拿在手裡,簡直像是一本天書。 當他能夠冷靜地觀察十班這些同窗,就更不安了。這裡的學生讀書愈好的,衣履愈壞愈舊,也愈得到人們的敬重。好多人在冬季連件棉襖也沒有,只穿一身破破爛爛的夾衣度日。省一師的傳統是簡樸。學生要輪值幫廚、買菜,參加各種體力勞動不會遭人鄙視。到了假期,學生把行李送入當鋪,得了盤纏才回家。等到開學返校時再贖回,視同平常。反過來,他從故鄉袍哥社會帶來的各種成人習慣,在同學間就顯得很刺眼了。他連穿戴打扮都是「孤立無援」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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