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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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朝熙這時還是個少爺式的人物。他開初時常吃館子、看戲。成都試行公共汽車那陣,他就買張票從東城到西城逛一圈玩。聽說督軍楊森的小老婆有架飛機叫「洋馬兒」,也會跟了人去看稀奇。當時成都人稱去「開洋葷」。這個充滿「五四」新思潮的學校的空氣,對他無形中造成的精神壓力,我們可以從他日後的回憶中鮮明地感覺到。朝熙內在的敏感特質,他吸收外在新東西的勇氣,尋求新生活的欲望,顯然是非常之大。他心理上甚至不惜誇大省一師同學的良好行為習慣對他構成的「威脅」,從而觸發他要求改變過去、改變自我的內驅動力。 (為什麼一樣在你舅父的庇護下,你與你哥哥走的道路如此不同?同樣,都在省一師的環境裡,謝榮華改變自己的感覺為何不如你強烈?這是你早年生活轉機中最值得玩味的問題) 謝榮華與他可說是總角之交,但論起性情來,這時的楊朝熙越來越覺得彼此有些「隔教」。謝榮華不是沒有受到省一師的影響,他後來去上海讀光華大學,參加過左翼的「藝術劇社」。只是被捕後走入歧途。重要的一點是謝在省一師時期,原封不動保持士紳子弟的生活習慣,以後回到家鄉,很快與楊朝熙哥哥一樣,燒煙、操袍哥,縮回到原來起步的生活圈子裡去。但是朝熙反叛了。從這個時候開始,他一邊深深地以過去的自己為羞,暗暗用功,想盡各種辦法補習課程,有時急得半夜醒來在自己的床頭偷偷哭泣,一邊開始在謝榮華以外的同學中覓友。他看著自己腳踏的黑嗶嘰面的皮底平鞋,「開始默默觀察那些穿著蒲鞋、草鞋,以及家造鞋子的級友」。並留意到省一師的各樣師長。 這個學校的教師不乏名人、怪人。講歷史的朱起懷先生,父親朱顏和也是個歷史學家。朱穿得寒磣,破破爛爛,學生給他起個綽號叫「朱討口」(討口,即要飯花子)。他講起歷代的官職,如數家珍。講地理的彭昌南先生,一本地圖全裝在肚子裡,提哪說哪,不費思索。他的教科書是自己編印的,整個四川的中級學校都用他的地理書。據說商務印書館想買下他的版權,他沒答應。還有個陳希禹先生,胖子,不修邊幅,也不拘形跡,名士風度。他敞著個領口,拖起鞋子,就來上課了。還帶著杯子、飯盒,放到講桌上,裡面有鹵蛋什麼的。他上哲學課,聽課的人很多,暗地稱他「陳棒客」。因為他說話語鋒極健,把哲學道理說得活靈活現,高興時會把腿擱到桌子上去。本來是瘦長瘦長的蔡松吾先生教倫理學,因他高師課重,後來辭了,才是陳希禹講。蔡先生的兒子蔡瑜是朝熙同班同學,曾與鹽道街口一家麵食店的中年老闆娘有了風流事,一時傳為談資。 那時師範學校的文科教員水平是很高的。教朝熙國文的,先是一位蕭忠仁先生,諢名「蕭神仙」,因他喜愛撇古,嗜吃豬肉,又做氣功,養得白白胖胖的。他講《古文辭類纂》的選文,字也寫得漂亮。還有唐笑時先生教心理學,是很新鮮的課程。教生物的姓溫,學生叫他「溫動物」。教手工的姓黃,在日本留過學,做事很細緻。姓羅的教體育,人很隨和,大家都喜歡上他的課,因為可以在課上與他隨便開玩笑。他也是留日學生,為什麼回國教這種課,誰也不明白。楊朝熙愛踢足球,自然是他教導之故。 英文最使他頭痛,而教英文的教師章琢如先生偏讓他記得最清楚。當時朝熙課餘還到他家去補課。章個子奇小,綿竹人,早年在北京讀的外文,很早就加入了共產黨,後被捕自首,便消極了。1946年新省委在成都成立,吳老(玉章)主持工作,曾命他經綿竹去看與黨有長期關係的省議員王幹青,其時,章琢如便住在王幹青公館的一個廂房裡。吳老與章是很熟的,還特別囑咐他順便告章,不要一天就念阿彌陀佛了。章琢如果然天天在念經,請他吃便飯,飯席上感歎地說:「我們這些人不行了!」 「這些人」,自然不能包括在省一師後期也教過楊朝熙國文的袁詩堯與張秀熟(秀蜀)先生。這兩位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授業、解惑的教師,他們還是四川最早的初步具有社會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在教師中,已經有人注意到這個外表冷靜、沉默,卻強烈表現出願意融入省一師整個進步校風裡去的學生。張秀熟還做過省一師的教務長,與校長龔道耕關係也好,能影響龔辦好這個學校。他教楊朝熙已經很晚,但兩人保持六十多年的師生情誼,成為忘年之交。張先生操著極慢的、頓挫有力的語調,談起這個學生來,充滿了感情,而且很能傳達出中學生楊朝熙當年的風貌:沙汀當時並不十分「跳躍」。因他的性格不是那樣的,雖是青年,已能考慮問題。他年輕而又老練,不是回到縣裡只會搞講演、宣傳之類的腳色。所以他才能坐而搞文學。搞文學也不一定是能在街上活躍的分子。我教過他們國文,除了教科書,我還自選《新青年》這種刊物的文章,選現代文學作品。那時沙汀這些學生已經不愛只聽古文了。 同學之間這種不愛讀古文的風氣,籠罩了省一師。認真說來,同學的互相影響更要勝過老師。入校半年之後,楊朝熙經過幾個同學的引導,全身心地接受社會新思潮的衝擊,才補上了幾年前因關閉在家鄉而被隔絕的「五四」一課,才開始了由一個落伍的士紳子弟向一個時代青年過渡的根本轉向。 【「播種者」】 沙汀傳 最早作為一個「五四」人物,對他施加時代影響的,是他的同班級友張君培。 二十年後,上海的良友圖書出版公司,要編一本對真實人物作回憶的集子。書名就叫《良友》。經過巴金來約他寫篇文章,他懷著思念寫下一篇完全用真實細節構成的作品,算是「紀實小說」,那個主人公的原型便是張君培。他稱他是「把我從茫沒無際的掙扎裡挽救出來」,「第一個用全力鼓舞我上進的人」,稱他為「播種者」。 張君培的臉似乎永遠沒有洗淨過。牙齒潔白,鼻子和眼眶周圍有幾顆隱約可見的麻子。穿了不合身的又舊又破的斜紋制服,藍布襪子和火麻草鞋。最引人注意的是張的獨往獨來、愛好爭嘴、直言批評旁人的性格。他經常發出朝熙聽來是那麼令人吃驚的怪論。 「你們只覺得娼妓很無恥嗎?當嫖客的也同樣的不要臉哩!為什麼呢?」浮上一個挑釁的和傲慢的微笑,他又教訓的緊接著說,「因為賣淫並不是娼妓一方面的事情,一定要有嫖客,這個可恥的行為才能成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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