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


  這時候,四川社會動盪不定。袁世凱當總統,安縣除了大剪辮子,便是南門外橋頭上吊起幾個盛頭顱的木籠子。據說都是伏法的「土匪」人頭。延續到民國三年、四年(1914~1915),安縣知事林崇道(靖),性嗜殺人,仍然大掛木籠,老百姓背地叫他「林賊娃子」。當時槍案多如牛毛,大都是「渾水袍哥」所為。但因袍哥與當地政權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被捕遭大辟的多半是鋌而走險的貧苦農民。二十幾年後,他在故鄉翻過縣裡的檔案,看後大驚。因為有些人僅僅是為了一床爛棉絮,或一口破鍋,就丟了性命。檔案裡沒有記載有一個真正殺人越貨的土匪頭子被捕殺的。

  (四川山民鋌而走險的強悍,恰與軍閥、官吏的肆無忌憚成正比)

  但是,真正的土匪騷擾,在川西北日甚一日。民國二年(1913)陰曆二月,綿竹有名的袍哥侯國志帶領一千多人的隊伍,明火執仗地來攻打安縣。這一千人有土匪、遊民,也有順勢而來的農民。攻城是在清晨。這天有霧,侯命人把曬席裹成筒子,塗黑掛紅,偽裝成大炮嚇人。其實最好的武器只有火藥槍。其時,駐安縣的是馮玉祥軍的一連人馬,南門守兵急忙關上剛開的城門,去報告連長。連長開始不理睬,後見攻城甚急,才命令回擊。一邊是北洋軍,人少槍新,訓練有素;一邊是人多勢眾,喊聲震天的土隊伍。兩邊相持不下。

  全城人此時大都沒有起床。朝熙跟著大人被槍聲召到街上去觀望,他只覺得新奇。鄭慕周怕侯國志隊伍進城會亂搶亂殺,這天的深夜從西門城上用繩子套著籮篼,把朝熙母子一一縋下去,過河到西山賣柴的吳麻子家避難。這個晚上,他們在連綿的山巒,密密的草叢樹林間,屏住氣不斷地爬坡繞行,朝熙一點也不覺得恐怖,只感到黑夜美麗,冒險有趣。

  侯國志圍城打到第三天,正在東門外靈官樓上指揮,突然叫北洋軍一槍把手打傷,這樣才撤了兵,解了圍。一城人都說,這是靈官菩薩顯了靈。朝熙全家也托了菩薩的福,從西山回城,結束了這次的逃難生活。

  (你喜歡上「跑灘」,大約便是這時候吧?)

  鄭慕周這時早已同謝象儀結為好友。1912年鄭、謝均已二十五歲左右,拜了安縣的袍哥龍頭李豐庭為大爺。鄭、謝當時還很窮,兩人常共用一套好衣服,會客時互相換著穿。到了1914年春節,李豐庭見鄭、謝兩人敢作敢為,辦事有板眼,將他們一塊提升到「三排」,稱三爺。鄭慕周為「執法管師」。從此在袍界有了一點地位。

  這年冬天的一個早晨,謝象儀得鄭的協助,攔路劫了一個煙販子的四十多兩煙土。這件事被一個經常與袍哥滋事的差役頭子王福發現,便來用話威脅。兩人不得已,送了五兩大煙希圖抹平。過了兩天,王福又來訛詐,鄭慕周正待發作,忍住了,又送給他煙。可是,王福的胃口太大了,他的貪婪沒有盡頭。臘月二十三日的晚上,月黑風高,謝鄭兩人下了決心,持牛耳子刀,翻牆入王福家,將王用棕繩捆住,拖到南門外烏雲山下桐子林,綁在樹上,一陣亂刀戳下。滿以為王已死去,便逃離了。實際上,王僅僅受了傷,官府於是發令捕捉,謝、鄭兩人分頭躲藏。

  朝熙記得快要過年的時候,一天,由朱奶媽的大女婿,當警察的陳炳正,利用守夜的機會,打起風雨燈,半夜把謝象儀引到家裡來避難。謝在堂屋後一個擱菜罈、酒罈等雜物的屋子裡躲了一個多月。他常去纏住這位叔叔擺龍門陣,聽他講生活趣聞。這可比讀書有趣。母親少有那麼嚴厲地警告他,一定不能向塾中同學透露此事。一直到春節過後謝叔叔潛走前,每當他與小朋友在一起,想到自己心裡能保住一個秘密,便感到自豪,仿佛參與了一件重大事件似的。兩個月後,是李豐庭出面把事情撿順,才算了結了這個案子。(你當時知道他們為什麼避難嗎?我懂得他們躲的是官府。袍哥與官廳的全部複雜關係不是一個小孩子所能理解,我只是把同情放在「跑灘」的舅父和謝叔叔的一邊)

  但是,李豐庭與陳紅苕的衝突漸漸加劇了。永安鄉的陳紅苕,原名陳瑞明,乾瘦矮小,因為吃鴉片,臉皮黃中帶灰。1914年,陳收編了兩連「墾殖軍」,大大擴展了勢力,便自封為五縣聯防司令,成為一股更大的土匪。馮玉祥曾回憶他到安縣進剿陳紅苕的事。他將陳紅苕寫成陳宏韶:1916年上半年,接令沿劍閣、昭化一條路,由陝南開赴川北,名為一旅,實際只開發一混成團。綿陽一年一度絲繭貿易期,三、四月之交,入城求售的百姓挑黃、白兩種繭子,連成四五裡長,十分壯觀。人民對封糧的踴躍,見所未免。與保定府敲鑼催糧恰相反。人民淳樸使我流淚。被養的官、兵應知愧。

  安縣匪首陳宏韶,陳煥將軍據報,命我進剿。我組一混成營。抵安縣境,匪已竄入山。參謀本部地圖極粗略,不正確,在安縣找不到,後去聖公會英人安牧師處借,遲疑後借出,精確得使人吃驚!英國朋友真替我們操心!我們的參謀部、省陸軍測量局,敷衍鬼混!土匪散後,8月,四川劃五太清鄉區,我負責川北一區二十餘縣。何鼎臣(匪、賭),四五十歲,滿臉刀疤,豪爽斯文,富有出身,被綁架弄光家產,憤而入夥自存。他報告民、匪情,嚮導道路,特別是到松潘找騾馱,搬運子彈,共五百匹,與全旅官兵相處得好。這是一段很珍貴的資料。不但講了被打散,而實力仍存的陳紅苕,也生動地刻畫了何鼎臣其人。陳紅苕騎著高頭大馬回到縣城,仍然耀武揚威,更不把李豐庭看在眼裡。一次陳在城裡請客,李到席,按例應坐上位,但陳突然自己去坐了,並說:「你給我看酒,你老弟好生跟我操。」李臉上有幾顆麻子,陳紅苕幾次當眾在街上辱駡:「哪天老子把他的麻子炒起來下酒吃!」李武力敵不過陳,自覺顏面掃地,便閉門不出。鄭慕周、謝象儀知道了,很氣憤。鄭問李:「你哥子敢不敢撐事?」李初一愣,反問道:「你說啥子?」後醒悟,斷然點了點頭。事情便在李家商議起來。李拍著鄭、謝兩人的肩膀,笑說:「你兩個老弟願意出力,等事情辦成,我拿二十五畝地給老弟『跑灘』!」「跑灘」,在袍哥黑話裡指為了躲災而浪跡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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