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一次,朝熙把識字的課本用「爛」了,恰好少了幾行注釋。蔣先生本想找人替他補上,他突然提出要自己動手試試。這很出老師的意外。因為私塾最初的功課是讀雜書(與經書相對而言,如《百家姓》、《千字文》、《龍文鞭影》、《增廣》)及習字,在塾的時間早、午、晚共計八小時以上,是很苦的。朝熙得到母親的嬌慣——偏偏精明強幹的人往往對幼子格外慈軟——經常逃學,或者纏住母親去朝山進香,讀的是「耍耍書」。老師也沒有辦法。現在聽了朝熙的話,不大相信,便說:「你能補嗎?好,如你能補上,我准放你半天假!」這書的破損程度,如果是別人來補,兩三個小時也就完了。他當天沒有補完。一個貪玩孩子身上蘊藏的獨立的個性,不認輸的意志,這時充分顯露,他居然耐心地補下來,次日又補了一上午才完畢。蔣先生看他在桌面上整整趴了一天多,著實誇獎了一番,果然放了他半天假。

  蔣先生之後,家裡又團了一堂私塾,聘來的老師是本城的於瑞五。較年輕些,也是秀才,名士派頭,很灑脫。于先生住在小北街馮官府小院(後來是國民黨縣黨部),這個地方對童年的他充滿了神奇。因為那裡住了一位被人呼為「馮官府」的劊子手,北方漢子,鼓鼓眼,塊頭極大,站著像座鐵塔,透著森森寒氣。據說每逢他那把馬刀半夜在刀鞘裡發出響動,上下地跳,不出兩天,准會有人犯人頭落地。而且他砍頭的本事十分高強,只要人犯的家屬送他一筆「背手」(又叫「袖裡財」,指暗地贈送),人頭便不會與軀幹全部分離,能落個「全屍」。但是同樣住在馮官府的於瑞五卻一點不使人害怕。他性情開朗,不像以前的先生那樣嚴謹。興致來了的時候,會放下正在教讀的書,給學生們講起《聊齋》裡的狐鬼故事。這是朝熙第一次知道這本古典文學名著。于先生還選了《幼學瓊林》來教。這本書用駢文寫成,卻夾雜了許多歷史典故。老師一講起這些典故,學生們就聽迷了,老老實實坐著不動。這位老師去世很早。

  (但他是你最早的文學啟蒙人之一!《聊齋》自然有傳奇性,筆記體小說講究文字簡約。對於女性,你學會尊重,可沒學會描寫她們)

  與朝熙同塾讀書的夥伴主要是謝氏兄弟與劉氏兄弟。謝家與鄭慕周通好,謝的兩個兒子謝榮華、謝榮貴與朝熙共讀的時間最長。謝榮貴後來在投考「黃埔」的路上病死,謝榮華與他有更長久的交往。劉氏是在城裡開「青雲堂」藥鋪的,劉佑炳、劉佑昭兩兄弟裡,後來佑昭進了「黃埔」。這充滿草藥的異香味和排列著一格一格藥櫃的「青雲堂」,是朝熙少年時很感神秘的地方。

  到1915年為止,朝熙的家塾生活的前期,便平靜度過。他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好學生,他只是故鄉的兒子。家鄉的山水、民情和辛亥後在他舅父周圍迅速形成的袍哥社會,比讀書更深地吸引了他,更能滿盡他的好奇心和樂於觀察人事的天性。他是異常早地體驗到世俗社會中人與人的關係。這無疑造成他特殊的知識結構與文化性格。1917年春發生的鄭慕周刺殺陳紅苕的事件,大大改變了他的家庭,使小小的楊朝熙如此深入地捲進故鄉近代演進的歷史漩渦中去。

  【念書的哥兒愛「跑灘」】

  辛亥革命造成四川哥老會的「中興」。在安縣,最早參加保路同志會的就是袍哥何鼎臣。此人當時正年輕剽悍,以賭博為業,講豪俠義氣,愛接濟窮文人。他曾送二十兩銀子給舉人蔣雨霖,這錢一部分是賭博贏胡某的。胡某弄了一批打手向何尋釁討錢,何因而去秀水投靠了袍哥大爺向渾,與秀水燒箕灘的土匪合了夥。一次胡某帶十幾人到秀水去看夜戲,被何及其兄弟夥強拉出場,用亂刀砍死。自此,何的名聲大振。

  辛亥年間,他帶過一百多人開進縣城遊行,然後去綿陽,與別的民軍會師,赴成都攻打趙爾豐的將軍衙門。武昌起事,何已轉了一大圈回縣,名氣更大。在城裡「開山」,成立「公口」,成為全縣哥老會的頭目。在川西一帶人稱「何天王」。他的隊伍主要是由農民與鄰場鎮的哥老們組成,配備梭標、叉刀、明火槍和火藥槍。「光復」後,知道應捨棄滿裝,改革服飾,又不知如何改法。朝熙小時在街上看到這支身著「勇」字號褂,打起「靠腿」的奇怪隊伍,象唱戲的一樣,總覺得好玩。

  袍哥、兵、匪會成一體,形成軍隊割據,進而發展為1919年以後四川的防區制。一切由槍桿子說了算,是一個「原始」的實力社會。何鼎臣以後追隨川軍第五師師長呂超,成為二十團團長,駐防三台、什邡一帶。鄭慕周成軍後投奔的便是何鼎臣。

  時代大潮沖刷一切,即便荒僻如安縣,知識界裡接受近代知識的人也多起來。城裡的李複之、張著成、文練三,或畢業于官班法政學校,或出洋留過學,都是新派。辛亥年,李複之從成都剪髮回縣,十分轟動。他在十字口吃茶,圍起很多人看,朝熙也混在其中。他的頭髮剪得最好,是當時少見的偏分頭,即「拿破崙式」。這班人就在縣裡提倡男子剪髮,女子放腳。市民中有的剪了,有的將辮子盤到頭頂紮成髻,戴個道士帽子。農民多半不願剪髮。於是逢趕場天,聲門就站起團丁、警察,手操成衣匠用的大剪刀,抓住一個拖辮子農民哢嚓便剪。剪下的辮子要用籮篼來裝。

  那時男人的裝束用黑綾子、黑紗帕包頭,說是給崇禎帝戴孝。一個叫「蕭大漢兒」的巡防軍士兵,打趙爾豐時趁火打劫,弄了些錢財,帶了一支五子快槍回安縣。路上,槍就被袍哥大爺們打起「吃」了。他的打扮就象川戲裡的武松,鬢邊拖起水發,背口寶劍,成天在茶館裡吹噓在成都的見聞,朝熙也是他的熱心聽眾。半年光景,被賭棍要手腳把他「燙了毛子」,銀子搞光,只好提個籃子在街上賣涼拌豬頭肉了。

  文人在辛亥以後加入袍哥一時成為風氣,入夥時往往穿員外或小生的戲裝,認為是恢復漢制。這種讀書人,通過鄭慕周與楊家沾親帶故,對朝熙關照的人也不少。張著成住在朝熙家對門,留日學理工,相信學校不相信科舉,這在當時的思想還算是比較新的。張的家境雖已衰敗,靠著在李翰林家的票號「蔚生桓」當管帳先生的丈人的幫助,自己在高等小學堂代點課,收入不多,也混得過去。張喜歡川戲,愛擺圍鼓,他常在夜間去茶館湊一台。他唱鬍子生,當鼓師。朝熙喜川劇即受他的影響,常借他的戲本看,學黑頭也在這個時候。張也喜歡寫字,朝熙因祖父是個書法家,一接觸書法便天然動心,最先學黃庭堅(黃山谷)字,便是跟他借《松風閣》臨帖。張告訴朝熙要學懸腕字,必須在沙盤上苦練。於是朝熙央母親求人制了沙盤,找鐵匠打了杆鐵筆,十五歲時,清早一起來便在沙盤上寫二、三十個懸筆字。他的完全不用功的年代已經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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