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成年的楊朝熙後來用「尹光」的名字寫過一篇散文,描寫家鄉人們喝茶的情景,其中說:除了家庭,在四川,茶館,恐怕就是人們唯一寄身的所在了。我見過很多的人,對於這個慢慢酸化著一個人的生命和精力的地方,幾乎成了一種嗜好,一種分解不開的寵倖,好像鴉片煙癮一樣。文章寫於三十年代,由茶館這個「窗口」看出故鄉社會消蝕生命的封建性質。當然,這不可能是童年的他所能具有的眼光。不過,兒時的朝熙,也已經能夠粗粗分辨縣城內不同地位的人所上的茶館是很不相同的了。

  南門外的半邊茶鋪,是轎夫、挑案、遊民們的天地。鎮裡的華泰店是個行業茶館,天天聚在此地的是專做青山(木材)生意的行商。他們在這裡交流行情,會友應酬,拉客成交。商人們管到這兒來喝茶,叫「上市」。

  最講究的茶館是大南街的益園,是本地哥老會的「碼頭」。以後又是安縣西南鄉自治局所在地。楊家的河清便屬￿西南鄉。益園堂口大,坐場好,一色紅油漆的茶桌茶椅,成都的新型式樣。這是與朝熙家相熟的詹舉人的兒子詹西白開的。詹在省府讀過書,拉得一手好胡琴。袍哥茶館彙集了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可以談公事,喝講茶,設賭局(賭的輸贏就比較大了),也可以進行金銀、鴉片、槍支的交易。這是童年朝熙常來的一個地方。

  (世界被什麼力量分成了各個部分。你從小身處茶館社會一定早早感到人間的等級森嚴了吧?我慢慢直覺到這一切的背後都有東西在操縱。不過無論欺侮人的與被欺侮的,都可在各自的茶館登場表演)茶館的門口圍著各種吃食擔子。賣抄手(餛飩)、醪糟蛋、擔擔麵、涼粉,一招呼便殷勤送上。這些小販往往幾代人幹這個營生,生於斯,長於斯,彼此十分熟識。朝熙自小看慣的小販有陳麻子,是個賣糖餅的。他捏的糖人,戲裡的人物、城隍廟的雞腳神、關二爺,都活龍活現。孩子們總是把他的攤子圍得滿滿的。四川每一地的小吃,都冠以某一手藝人的姓氏,成為本地特產,安縣也不例外。朝熙小時候最愛吃的是「朱涼粉」,「陳油茶」,「尹湯元」。南街上一爿劉家豆花店,小菜、豆腐都做得好。劉家的老大懂點文墨,還會在店堂掛上手畫的燈籠。南門外的米粉店更有名,有人為了吃早上頭一茬的細粉,往往在城門未開之前,就從門洞裡將碗遞出去托城外的熟人代買。

  一入夜,滿城的人仿佛都到十字口和大南街來閒逛。這是小城一天散漫生活的餘興,勞作完後的總休憩。大人小孩隨走,隨談,隨吃,悠哉遊哉。楊朝熙也會央朱奶媽陪他上街,夾雜其中。這時的街道兩旁,擔子上燃著方形的油燈、蠟燭燈,點點光影照著燒臘攤子上各種滷味。孩子們吵著買一葉鴨翅或一串雞肫,吃得噴香。大人則進酒鋪吃喝,還可站在櫃檯邊從小販手裡買點花生米下酒,俗稱「吃木腦殼酒」,便是《紅石灘》開頭寫的劉家燒房門前的吃法。(我一生都嗜吃。愛喝酒,下酒菜最好是黃鱔、鰱魚。安縣有一種無鱗的沙勾魚,味道奇美。我有個親戚寫文章,把「沙汀」的由來說成是我愛吃沙勾魚,這當然是錯的。但我愛吃這種魚不假。我後來特別愛吃牛肉。成都的「鄧牛肉」很有名氣。我在省城讀書,曾經把綿竹的酒帶一籠去上學,你信不信?——沙汀1986年12月10日講)

  在沉悶單調的山城生活裡,僅有的一點文化娛樂也離不開茶館。益園晚間的「擺圍鼓」(川戲清唱),那高亢的音調使朝熙入迷。後來,他學過「圍鼓」,會哼幾句黑頭,唱的是《夜奔》、《楊文昭》之類。母親怕他小小年紀把身子唱壞,才叫他放下了。但從此種下他對川戲的終生喜愛。

  他還常常溜到半邊茶鋪那裡去聽打金錢板、竹琴,聽《七俠五義》、《濟公傳》。在煙館積垢厚膩的門簾外面,常有行腳和尚背了韋陀像,道士背了靈官像,在唱「善書」。還有講「聖諭」的,入夜在茶館搭個檯子,又說又唱,都是一本一本的歷史傳奇。

  「講聖諭」的名稱來於帝制時代。那時候說唱的人要在臺上掛個牌子,上書「聖諭」兩字。講前先讀「聖諭」十六條,掛上一個為皇帝教化下方的名義。實際講起來異常生動。老婆婆拄個棍棍都要來聽,一聽就哭。因為講的都是曲折的故事,人物只有對話、動作,沒有多餘的描述,一般老百姓都能聽懂。這種民間敘述形式是朝熙從童年便諳熟了的。全城能講「聖諭」的是其貌不揚的李裁縫,生得矮矮的,絡腮鬍子,鼻樑上架一副黑線做耳絆的老花眼鏡。看人的時候,總愛從黑牛骨的鏡框上沿投出視線。你想像不出他能發出如此圓潤優美的音調,賺得許多心慈面軟人的眼淚,也惹得有人笑駡道:「這鬼兒,要是不看模樣倒麻人哩!」後來,城裡一個當過女校稽查的矮胖油黑的孀婦,也講「聖諭」。一講,幾個浮浪子弟就在台下說野話。半夜還去敲門請她陪酒。所以,不上三天就收了攤子,留下了一則趣聞。這種娛樂到清王朝崩潰後便漸漸衰微,與現代的說書合流了。

  朝熙還時常纏住朱大娘去看戲。全城唱戲主要在離他家不遠的靈官樓。這個樓在面對東門城樓的一座山梁上,兩層,全部用上好的石條砌成,相當精巧。樓的下層有三間房子,一間住看守的老道士,另兩間是做花炮的炮房。除春節期間供應各色爆竹外,還可以自己拿材料定做各種竹筒大禮花,正月裡耍龍燈獅子,好做配套的焰火。是朝熙很嚮往的一個地方。

  本城人認為靈官可以鎮邪,廟裡香火於是不絕。同時,在靈官樓下面靠近城牆的壩子上搭起檯子,終年唱戲。閒散的鄉鎮總有那麼多熱心看戲的市民,不是幻影戲,便是最吸引朝熙這些孩子們的木偶戲。木偶戲是福建人引進的文化,被稱為「木腦殼戲」。有個姓蔣的班主便叫做「蔣木腦殼」,是個親切的稱呼。

  到了每年正月初九的「上九會」,是安縣的大節日。寺廟裡念皇經,講「聖諭」,善男信女帶上供品進香,吃齋飯,求得菩薩保佑新的一年無病無災。這是除夕和「大破五」(元宵節)之間最火紅的一天,靈官廟的廣場上必定有川戲班的大戲在喝。人頭攢動中,總有那個聞名全城的妓女,諢名「小把戲」的,濃妝豔抹地在看戲,惹得許多觀眾的視線都盯在她身上。她後來被大糧戶陳天藻,外號「小霸王」的獨佔。這個心狠手辣的袍哥,為了有人還敢跑去與「小把戲」敘舊,便把這女人一槍打死。比起這個妓女來,西門外河灘草棚子裡專門應酬苦力、船夫的下等流娼,境遇就更慘了。(你從小就知道男女之事?看得多了,就模模糊糊懂得。我很少寫女性,但同情這些女人。沒有童年的記憶,《一個秋天晚上》裡的流娼,我寫來筆端不會帶有那麼多的感情)

  米市壩每年陰曆五月初十城隍生日,也演大戲。這是從十字口經北街福音教堂,到達北門內,在城隍廟和黃州館之間的一塊空地。平日為交易糧食的集市,總能見一些老女人手執掃把,把撒落在地的米粒連同沙子一起掃進她們的撮箕裡。城隍生日向例演連本的「目蓮救母」。最後的高潮是飛叉,在人後面置木板,上下左右被飛來的叉子插滿。這是朝熙最愛看,也最怕看的一幕,時常屏住呼吸,連氣都不敢大喘。

  這個小廣場,平時還有外省逃荒的流民組成的雜耍班子獻藝。蹬罈子,踩軟索,大都是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也有青年婦女,著緊身紅褂,紮紅頭帶。場子一打開,班主敲著鑼便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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