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仿佛精明強幹皆被祖父占盡,朝熙從小聽家裡人說,父親生來便懦弱而懶散。他滿身呆氣,一塵不染。當地的風俗,東門靈官樓每逢唱廟會戲,任何一個戲班第一天開唱,都要「接靈官」鎮台,撒紅錢。所謂「紅錢」是紙的,用硃砂染過,據說誰接到即可避邪。故此,每逢撒紅錢的時節,台下一片爭搶,很是熱鬧。遇到這種場合,父親總是站在外圍冷眼觀看,木訥而引不起興趣,即便是「紅錢」自動落到了他的腳下,他也不會彎腰去拾。

  這是不是中國近代最後一批以讀書為生的人呢?同魯迅的父親一樣,田產是前輩掙下的,到了他手裡,功名求不得,唯一的事情是讀書。家就在他們這一代敗落下去。他們命定是要看到封建大廈之將傾的。

  對於楊朝熙來說,父親不是一個實體。他是一個飄忽不定的影子,一飄,便過去了。真正將性格、氣質遺傳給他,在他的四圍築起一個環境,耳濡目染,在精神上首先影響他的,只能是母親。

  【他母親】

  父親逝世後,母親獨立支撐門戶。母親的天地構成小朝熙童年的天地。

  母親的身坯很大,他並不像她。從外表看,哥哥更像她,高高大大的。哥哥腦殼也大,諢名就叫「楊大頭」。但是要論起獨立開闢生活的能力,他跟母親更相似。大約六、七歲起,他就能跟著舅父、親友們一道去街上坐茶館了。他哥哥便不敢。

  (你的安縣街坊說,楊二哥黑黑、深深的眉眼,寬大的鼻子,還是滿像他母親的)

  母親不是父親的原配。父親的第一個妻子是安縣花荄鎮人,姓陳。他母親姓鄭,名妙貞。鄭家原是本城一個旺族。母親的叔祖父鄭香園,是本縣的名舉人,曾在甘肅花馬池做過官。安昌鎮西街天后宮,是本縣福建籍人的會館,其中鄭姓占著主要地位。當楊朝熙出世的時候,天后宮已經由族人做主賣給李翰林家,直到他的舅父鄭慕周有了地位才又贖回。鄭慕周解甲還鄉,一位親屬轉送他一張李東生書贈鄭香園的橫批,具體文字記不得,但從內容上可以推知鄭家原是書香門第,也曾經風光過,只是清末以後凋零了。

  母親的生母去世很早。外祖父續弦沒幾年也謝世。蕭氏外祖母無生育,母親和舅父是在繼母的嚴酷管束下長大的。後來幾乎脫離關係,視同路人。朝熙還記得蕭氏外祖母晚年淪為半貧民,寄住在市街蕭氏宗祠裡。身邊僅止一個兄弟幫襯,這個兄弟一臉麻子,以打柴、幫短工為生。舅舅為了了卻過去的恩怨,最後把她接到家裡來同住,為她送終。蕭氏外祖母善於操持家務,只是心胸狹窄。母親在她的挾磨下生長,不知吃了多少苦頭。等婚後主持一個家庭,漸漸顯示能力,境遇才有所轉變。比起後母,她有淒苦的童年打底,待人善良多了。

  (這個外祖母鍛煉了你的母、舅。苛刻的環境給他們姐弟注入巨大的韌性和在社會上獨立闖蕩的才幹。母系親屬對你生活的直接影響,要比父親的大得多。你似乎應該姓鄭)

  1909年,楊朝熙的父親病逝,母親落入守寡和被小叔子們挾持的命運。在他剛剛懂事的時候,二叔母也死了。這樣,他們這房,父親已有兩個男孩,三叔、四叔都只一個兒子,麼叔又子女俱無,按照慣例,便由親朋做主,把他過繼給二叔,頂了一房人。

  不料二叔不久也棄世而去。這個家面臨分崩離析。印象景深的便是幾個叔叔一年中要和母親大吵大鬧幾回,逼著分家。平日的小吵鬧更不用說了。每當這時,儘管開朗、能幹如母親這樣的女人,也只能偷偷地痛哭一場,然後再趕忙張羅請客,找親友來評理申訴。幸虧父親生前喜歡助人,結交下幾位在安縣有點名望地位的朋友,一個詹夔(詹棠)詹舉人,一個劉子良,一個謝健卿。而他三叔、四叔、麼叔因從小有哥哥操持家業,只顧吃喝遊樂,在社會上交際不廣。所以,儘管鬧分家鬧得凶,最後一次還鬧了好幾天,簡直天翻地覆,可待詹、劉、謝幾位一到,糾紛也便立時解決。就象魯迅《離婚》裡七大人的到來一般。

  這樣,大約在父親死後一年多分了家,將祖父遺下的田產二百畝分成五份,每房四十畝。因為朝熙和哥哥算兩房人,分得了近一百畝的田產,都在老家河清。三進的大院,他們分得兩進正房,還有後面一塊空地。

  看起來,母親領著他們占了便宜,實際上分家也分來了債務。這都是為了安葬父親和二叔借下的,當然要由他們這兩房來負擔。記得單是一個焦家字號,就欠了二、三百兩銀子。焦家是安縣最大的士紳,田地、閒錢多,又開票號,雇陝西人經營,放帳生息最有一套。每年冬至一過,那些被安縣人稱為「老陝」的,就背起長長的褡褳,挨門逐戶來收年息了。朝熙自小一見這些「老陝」來,趕忙躲到後面院子去,膽怯,心煩。家境的敗落給他的童年蒙上了一層陰影。

  母親用她的全部精力投入家業的重理,她甚至還想振興一下。她從小鑄成的男子氣魄,現在有了施展的機會。她治家雖嚴,對待下面人卻很和氣。安縣打零工的都願意到「楊大老爺娘子」家來幹活,因為她工錢公道,飯食又好。她識字不多,不會記帳,但擅長管理,事事要強。她把免受族人欺侮的希望得驚人。她出錢為弟弟造了兩隻木船,到綿陽一帶往來販運貨物,或買木柴沿江運往三台、太和鎮、遂寧銷售。但才兩三個月,朝熙的舅舅就空手回來。他失敗了,初次經商虧了本,連船都賠了進去。後來他又去川甘邊境的碧口做大煙生意,母親還是為他掏了本錢。一直到舅父拖起隊伍,為了購置槍支彈藥,母親忍痛變賣了一部分田產!(很明顯,你母親充分利用了分家得來的有限家產,來培植你舅父,這才扭轉了楊家的頹敗。你的性格可沒有這麼「強」,至少在外觀上看不出)

  這樣一個能幹的母親,在那種環境下,她的內心究竟還是痛苦與不安的。她極有主見,做事麻利,乾脆,但她又異常迷信。不僅吃長齋,請人念經,而且在家裡常年擺經堂。逢到觀音菩薩或誰的什麼生日,便在家裡供起佛像,招來一群婆婆大娘,抱點米來,抱點菜來,然後都在楊家吃住,一邊做佛事。家裡還供有「壇神」,每各都要「慶壇」,請十多個巫師,戴起各式各樣的面具,焚香,敲打,起舞,一搞就是兩三天。這時候,就等於給小朝熙添加了一個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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