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從成都到安縣三百多裡,楊朝熙青少年時代的傳統走法,是先乘汽車到綿陽南三十裡的新店子,下來再轉乘馬拉車或黃包車。共計三天的路程。路上的客棧,多半是雞毛店,破舊得像用豬圈樓板裝修的,簷口掛長方白紙號燈,上寫「雞鳴早看天」。像樣點的有官店,比較的乾淨一些。從新店子到安縣,途經界牌、花荄、黃土,都是一些有名的鄉鎮,一路上爬過一處山坡,便是一片平壩,再上一級高地,又是一片平壩,人不知不覺已進入高原山境。直到遠遠地看到城南山上的一座塔身,才能為結束顛簸之苦長籲一口氣。安昌鎮自明洪武十年(公元1377年)作為安縣縣城建立,已有六百多年的歷史。

  安邑乘岷山之脈,環境皆山,縣城尤居四山之中,東有金山,南有五雲,西有聖燈,北有大安。楊朝熙從小看著縣城周圍的山長大。近處的綠山,藍瑩瑩的遠山,都充滿了神秘。那裡該有一個別樣的世界,有數不盡的寶藏,講不完的能人奇事,要不,怎麼會有炭、柴胡、木通、山金這些東西源源運出來?他也對山充滿敬畏。它平時靜穆莊嚴,轉眼間,在大風呼嘯或山嵐霧瘴升起的幻影中顯身,就像看到盤旋飛舞的龍。整個綿長起伏的山嶺不就是這樣一條巨龍嗎?那麼,被這條龍隔斷的山外的世界,是更大,還是更小?

  山的中央立著這座四閉的小城。如果說四川盆地整個形成一個大的圓圈,安縣這座山城自己又成為一個小的圓圈。

  城下蘇包河仿佛要衝破這個山的包圍,迤邐而來,緊貼著城關的西門,到城南突然橫折,與桑坪河匯合成汶江,為涪江的一條支流。除了夏天,河面並不寬廣,但江水便是在枯水季節也足夠讓竹木筏子駛過。只見船夫跨著身子,用力拿篙竿向就近的岩嘴上鏘地一戳,筏身閣咯閣咯快要擦著河灘底似地發出響動,竹筏已箭也似地穿過去了。

  城鎮南北稍長,只有一條正街。由城內十字口做為中心點,出西街便是西門,慢慢地踱步,由西門走到東門,大約用不上十分鐘!

  街面是石頭鋪的。中間是紅花石板,兩邊是飯碗大小的鵝卵石。年歲久遠,這些鋪石被踩得通體油光發亮。雨後,小朝熙蹣跚地走在這街石上,看到陽光照射下滿街的五色石子放出瑰麗的顏色。

  (你喜歡這個小城?對自己的生命孕育之地,談什麼喜歡不喜歡,是不是過於輕率了。至少,這個城的樣子,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我的一部分的樣子)

  西街中段的路南,正是楊朝熙祖父經手置辦的房院。祖父楊仁和,一名清廷小吏,官至重慶都欽部(一說是糧房或戶部典吏)。他在家鄉小有名氣,是因了他的書法。家裡的神匾、楹聯,都出自他的手筆。朝熙幼時見到過他寫的「冊頁」,是杜甫的名詩《丹青引贈曹將軍霸》。據說他給李森林當過代筆。李的兒子李岷琛是安縣唯一的翰林,書法遠近馳名,也給楊家老屋寫過對子,記得上聯是「閑中立品無人覺」,異常的瀟灑。楊宅大門的對聯很氣派,「國泰家慶」、「人夀年豐」幾個遒勁有力的大字,也是爺爺的手書。配合著這套大房子,倒真是標誌了楊家的一個顯赫鼎盛時期。

  大西街二十二號楊朝熙的出生地,現在緊縮為一個小小的中院,已經面目全非。原來的規模只能在他的幾篇小說裡找到一些影子:

  我們住的是一座三進的院子,五開間闊。當街的一進,其中有四間是店鋪形式,只是沒有人居住;剩下的一間便是我們的八字龍門,門堂很深,夜裡要是沒有人伴送,我一個人是不敢進出的。我們的房子相當大,前後三進,座後還有一座荒廢的庭園。

  這個庭園實際是菜園、空地,其間挺著兩棵碩大的皂角樹,到了楊朝熙的童年,臨街的房子經常被部隊駐紮佔用。這件事實無疑在日後激發了《祖父的故事》的創作動機。原先還招過一個住客,是個土糧戶,便是《老太婆》這篇小說裡寫的狗老爺。後來,一個哥老出身的著名旅長張鳳梧的侄子張紹武,南充人,副官,帶著新娶的姨太太來住了。本地有句口號,叫「寧肯讓人停喪,不能讓人成雙」,意思是自己的房子叫別人夫妻在裡面作愛,想想便是晦氣、不吉利的。而那些帶沖犯了這一條。朝熙家裡自然忌諱,又不便得罪,他母親便出面商量,供一個神位好不好?於是寫了個「天地國親師」的牌牌放上了。民國了,所以把「君」字改成「國」字。

  這種避邪的方法沒使有勢力的房客生氣,倒也稀奇。

  這個細節從來沒能寫進他的小說裡,而且實際上,楊朝熙根本沒有見過自己的祖父、祖母。楊仁和是死在重慶任上的,由家人將靈柩運回河清楊家墳園,與妻子合墓。他身後把不多不少的遺產傳給了五個兒子。這些兒子很快便面臨家道中落的困境。

  楊朝熙的父親楊義質(模齋)居長,一介書生,篤信禮教,毫無生財、理財的能力。在他五六歲上便鬱鬱離世了。(你還能記起父親?他在我的記憶裡永遠是我家堂屋神龕上的那張畫像:穿清代袍褂,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我覺得父親迷迷濛濛的,離我既近又遠)

  這種純粹由畫工們製造的作品,總是匠氣十足,是很難看清一個人的真面目的,僅剩下一堆服飾和滿幅的肅殺之氣。

  楊義質生前從不理家政。自己的父親一死,便將家業讓給二弟經管。他是個廩生(清代凡經歲科兩試在一等前列的,算是補了廩的秀才,其職責是保證本鄉應試童生無身家不清或冒名頂替之弊),每月可從官府領到錢糧(廩米)。他一生讀書,家裡有許多藏書,等到朝熙有能力讀這些書時,大部已經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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