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小引 通向大山的門

  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這土地,豐饒而貧瘠,寥闊而仄小。在過去的年代裡,它曾經以出產紅苕、鴉片、黃金、棒客、袍哥聞名。當然,也世世代代生息著無數質樸、強悍、極富機趣的鄉民,為他們提供了偌大一個悲喜交集的人生舞臺。

  正是這塊古老荒僻的四川西北部土壤,滋養了它的現代之子沙汀。沿著這裡的每一條山溝壟脈走去,你都能探到他漫長的文學歷程,他的文化性格形成的軌跡和整整一部心史。

  不妨就從尋訪睢水劉家醬園的陳跡開始。睢水,是連接沙汀故鄉和西北崇山峻嶺的一個關隘。背靠黑森森的大山,前有綿延不絕的丘陵。從場口曲尺形的正街徑直走進去,左手轉彎再行百十步,昔日街市的印痕依稀可見,醬園,已不復存在。如果一頭鑽入臨街的一個鋪面房子,穿過幽暗深長的夾道,順勢爬上坡去,眼前漸次明亮,便會見到一塊菜地和地坎下的斷頭臥牛石。這塊菜地佔據了一個廢棄已久的房址,在殘垣頹壁之中,更顯得碧綠生青,蓬蓬勃勃,仿佛便是這整個窮荒與豐腴交相錯雜的縮影。

  舊的房院餘下一堵後牆,令人觸目的是大牆左側赫然開著的一扇門洞。

  「這座院落很深,後院經常無人居住,而它最大的優點是,打開後門就上山了。」這扇門連接的小徑,通往茂汶、北川、綿竹、松潘的大山區!

  打開這扇門,就走進莽莽的山嶺,把平直單調的丘壑留在身後。

  有誰能知道這門的真實來歷呢?不經人指點,又有誰知道這門前的房址便是寫作並完成《淘金記》的那間供神堂屋呢?

  據說這間堂屋曾有「狐仙作祟」,半夜更深,周圍能聽到那裡傳來一片碗盞叮劼作響和嘁嚓低語聲,還夾雜幾句脆生生的笑音。人說,鬼們在請客吃飯哩。沙汀並不特別膽大,他當時有不能不住進去的理由,而且他讀過《聊齋》,知道狐鬼不足怕。

  他最看中的是那扇門,看中堂屋所在的這條能以生命相托的逶迤嶺脈。它叫玉洞山。現在,山崗上安葬著沙汀的愛妻,她曾伴隨沙汀在這裡度過了整整十年,替他生兒育女,替他擔驚受嚇,……在這裡,他以一個現代隱士的身份,在各式各樣的農舍柴屋,于米櫃、木墩和小學生用的作文本的格子間,奇跡般地寫下了他的大部分代表作品,使得散佈在苦竹庵、劉家溝、秀水鎮、永興鄉、鄒家抱房、板栗園的那些簡陋荒涼的小房,個個如同得了魔力,支撐起他一生中最貧窮時刻的創作大廈!

  這時,你站在劉家醬園的後山上不禁陷入沉思,恍惚跨上了一條歷史的脊背,聽斷牆、柴門,和著山林發出颯颯聲響,與你耳語:如果沙汀不是生長在這塊土地上,或者不幸卻是永遠滯留在這塊土地上,他能成為沙汀嗎?假如他走出這裡,東出夔門,而忘記重返這塊土地,那麼,他能夠成為今日之沙汀嗎?

  我神往於一個三十年代作家的艱難跋涉,意識到他對川西北土地和人物的歷史性的巨大描摹能力。他是現實地生活過,創造過,眷戀過了。人們驚異沙汀與艾蕪這兩個四川作家的不同,艾蕪的文字明明白白,不像沙汀那樣,滿篇土語土情。除了家鄉的偏遠程度和鄉居的時間多少不同外,恐怕還是沙汀執拗的專注一點的本性所致吧。

  他的深沉的「戀鄉情結」,他的「與其廣闊而浮面,倒不如狹小而深入」的思維方式、行為方式,誠樸和易感的素質,他的對人的「性格」和鄉土語言、風土人情的高度敏感及特殊才情,給他帶來了成功,同時,也緊緊地束縛住他。這是一個真正的「原鄉人」的文學選擇,一個文學淘金者的艱辛勞動。

  我十分相信,歷史再也不可能由後人完整無缺地重述出來。歷史的無限豐富性永遠使我們眩目,並激發起後輩再創造的雄心。面對沙汀,我一部分是儘量地運用當時、當地人們耳聞目睹的材料,包括他自己的口述、手寫、身感的各種回憶,一部分卻無可奈何地要帶著一個傳記作者身處時代的觀念、感受和心理,深深切入到歷史的敘述中去。

  傳記是歷史的造山運動的記錄,是自然、社會對一個「人」的形成的訴說,也是傳主本人外在行為與內在性格、心靈的生長,對自然、社會的「反抗」,或「順從」,或又「反抗」又「順從」的寫照。這之間,傳主和傳記作者,不免會有心的交流和撞擊。從這種意義上說,傳記必然是以往的人與當今的人,彼此進行的一場關於「那個人」的歷史性對話。只要你能夠找到那扇門。

  一扇門可以通向一個世界!

  你對你的生命有最初的記憶麼?

  對我的記憶,首先是我對鄉土的記憶。還有我對身邊迅速築起的「人造」鄉鎮社會的早期反應。

  ※第一章 四圍皆山

  【安昌古鎮】

  光緒三十年,即公元1904年的12月19日,舊曆甲辰年冬月十三日,一個男嬰在四川安縣城關安昌鎮西街的楊家老宅,呱呱墜地。

  這一天極平常。平常得留不下任何痕跡。只是城東的鐘樓,照例執行它每日報時的使命,這天淩晨時分敲響了十五下,震盪著、加深著方圓二十裡內外各鄉場的呆板沉寂,給周圍百里的山嶺帶來一種神奇莫測的氣氛。據說,這鐘聲一直到七十年代才停止,持續時間之長,令外面進去的人咋舌。這個嬰兒生下來就有「表現欲」。

  楊二哥的母親愛擺龍門陣。她說楊二哥還是奶娃的時候,吵夜吵得好凶。害她半夜一次一次地起來跑到床上抱他、哄他,棉褲都跪爛了三條。愛哭的孩子行二,取名楊朝熙。他前面已有個哥哥叫楊朝綬(印如)。他家的祖籍原是湖廣黃州(今湖北黃岡)。明末張獻忠殺狠了蜀人,清代「湖廣填四川」,他的太祖楊啟梁千辛萬苦攜家遷到安縣西南的河清鄉龍灣子。傳到祖父楊仁和,才搬進安昌鎮城關居住,在河清留下了祖墳和田產,留下了楊家先輩的足跡。

  悠悠江河載著千年的時光流逝。安縣在先秦時,本是個犛牛出沒的羌族部落國,名冉馬龍夷(包括今之茂汶、理縣、北川等地)。漢武帝統一後設郡,自此漢人遷入,各民族逐漸融和,但仍是地廣人稀。近代實行的移民,使外籍人氏陸續進入,給它帶來了生氣。僅小小的河清一處,鎮上就彙聚五省的會館:大西街的福建館,小北街外的江西館,十字口的廣東館,陝西街的陝西館和大南街的湖廣館。由此可以想像當年這裡五方雜處的情景。這是一片開發中的蠻荒之地。

  安縣得名于龍安山,即今大安山。正處在山地與川西平原交接的邊緣。境內百分之八十二為山陵地帶,與緊鄰的成都地區的富庶恰成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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