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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洋的彼岸(2)


  於是,沈從文寫信給他,說自己已到美國,很想去紐約專誠拜訪。

  回信說:在報上已見到你來美消息。目前彼此都老了,醜了,為保持過去年輕時節印象,不見面還好些。沈從文卻仍以電話相約,按時到他家拜訪。

  ……一到他家,兆和、充和即刻就在廚房忙起來了。

  儘管他連連聲稱廚房不許外人插手,還是為他把一切洗得乾乾淨淨,到把我們帶來的午飯安排上桌時,他卻承認做得很好。他已經八十五六歲了,身體精神看來還不錯。我們隨便談下去,談得很愉快。他仍然有山東人那種爽直淳厚氣質。使我驚訝的是,他竟忽然從抽屜裡取出我的兩本舊作,《鴨子》和《神巫之愛》!那是我20年代中早期習作,《鴨子》還是我出的第一個綜合性集子。這兩本早年舊作,不僅北京、上海舊書店已多年絕跡,連香港翻印本也不曾見到。書已經破舊不堪,封面脫落了,由於年代過久,書頁變黃了,脆了,翻動時,碎片碎屑直往下掉。可是,能在萬里之外的美國,見到自己早年不成熟不像樣子的作品,還被一個古怪老人保存到現在,這是難以理解的,這感情是深刻動人的!

  談了一會,他忽然又從什麼地方取出一束信來,那是我1928年到1931年寫給他的。翻閱這些50年前的舊信,它們把我帶回到20年代末期那段歲月裡,令人十分惆悵。其中一頁最簡短的,便是這封我向他報告志摩遇難的信:

  際真:志摩11月19日11點35分乘飛機撞死於濟南附近「開山」。飛機隨即焚燒,故二司機成焦炭。志摩衣已盡焚去,全身顏色尚如生人,頭部一大洞,左臂折斷,左腿折碎,照情形看來,當系飛機墜地前人即已斃命。21日此間接到電話後,22日我趕到濟南,見其破碎遺骸,停於一小廟中,時尚有梁思成等從北平趕來,張嘉鑄從上海趕來,郭有守從南京趕來。22月晚棺木運南京轉上海,或者尚葬他家鄉。我現在剛從濟南回來,時[1931年11月]23日早晨。人生短暫,友誼長存。看到王際真目前孤寂情形,想起半個世紀以來各自的人生遭遇,沈從文心裡十分沉重。然而,這些也都是人的事情,無論在什麼地方,誰都無法逃避應分的人生哀樂。際真長期過著極端孩寂生活,是不是有一般人難於理解的苦衷?且一般人所謂的「怪」,或許倒正是目下認為活得「健康正常人」業已消矢無餘的難得的品質……

  沈從文的來訪,受到美國文化界、學術界的熱烈歡迎。在東部訪問期間,《海內外》出了歡迎沈從文訪美的專號,哥倫比亞大學、聖若望大學先後邀請他到校演講,並組織座談。哥倫比亞大學貼出的海報,尊稱沈從文為「中國當代最偉大的在世作家」。同時,西部文化界和學術界也準備隆重接待。報界紛紛發表消息,美洲《華僑日報》、《時代報》、《太平洋週刊》和《東西報》,不止一次發出新聞稿。1981年1月27日,沈從文到達美國西部後,先後應邀在舊金山灣區三所著名大學——斯坦福大學、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舊金山州立大學演講。在美期間,沈從文分別以《20年代的中國新文學》、《從新文學轉到歷史文物》、《廿年代我從事文學的種種和社會背景點滴》為題,向美國學術界和文化界介紹自己從事文學創作和文物研究的情形,受到聽眾的普遍好評。

  聽過演講的人紛紛議論,沈先生講的每句話,似乎都包含了豐富的內容和哲理,使人回味無窮。而且講得通俗幽默,讓人起無限感慨。人們關心沈從文幾十年來的遭遇,多希望通過他本人印證過去的種種傳聞。面對幾十年來一直為他擔心的朋友和讀者,沈從文卻十分平靜。他在演講中,極為誠懇地說:許多在日本、美國的朋友,為我不寫小說而覺得惋惜,事實上並不值得惋惜。因為社會變動太大,我今天之所以有機會在這裡與各位談這些故事,就證明了我並不因為社會變動而喪氣,社會變動是必然的現象。我們中國有句俗話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在中國近30年的變動情況中,我許多很好很有成就的舊同行、老同事,都因為來不及適應這個環境中的新變化成了古人。我現在居然能在這裡很快樂地和各位談談這些事情,證明我在適應環境上,至少作了一個健康的選擇,並不是消極的退隱。特別是國家變動大,社會變動過程太激烈了,許多人在運動中都犧牲後,就更需早有人頑強堅持工作,才能留下一些東西。在近30年社會變動過程中,外面總有傳說我有段時間很委曲,很沮喪;我現在站在這裡說笑,那些曾經為我擔心的好朋友,可以不用再擔心!我活得很健康,這可不能夠作假的!我總相信人類最後總要愛好和平的,要從和平中求發展,得進步的,中國也無例外這麼向前的。一位來自臺灣的作家,在座談時問沈從文:「你是否相信命運?」沈從文回答說:「我不相信命運。」那位作家以沈從文作品中的若干人物,有類似的環境,卻遭遇不同,結局也大相徑庭為例,提出不同看法。沈從文說:「那是我寫作時,為使讀者震撼,加強藝術效果而創造出的不同結局。」他再次堅決地說:「我不相信命運,卻相信時間,時間可以克服一切。」

  一些作家事後議論,也有過一些大陸來的訪問的藝術家,說了「文革」期間的種種及自己遭遇的一切。但是大家同樣驚奇地發現:沈老幾乎很少主動提到「文革」及他幾十年來的不同尋常的遭遇,在這裡也顯示出沈老特異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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