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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陋行遠(2)


  不知節制的連續工作,使沈從文再次病倒了。血壓增到220,左眼黃斑出血,寫字已不知下筆輕重,雖然由於長期形成的習慣,字跡尚能成行,寫完後卻看不清是否寫得正確,眼前只是一片圈圈點點,跳動不定,一份「老之已至」的感覺湧上沈從文心頭。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目下手邊還搞了約五六十個大小不一的有關物質文化史的專題,居多是從實物圖像出發,再來結合文獻,從文圖互證的分析來談問題的。加上服裝材料,有百多萬字都必須由我自己一一過手重抄重改,才得交卷。原先還以為可爭取二三年時間,趕得出來,可為後來接手的青壯年人作墊腳石。若照目下情形看來,完成希望已不甚大,真是糟糕。因為以後大致已不大可能還有人能綜合實物十萬八萬和一堆雜亂文獻,來完成這種費力不甚討好的基本功。若兩三月還無好轉希望,即不升級惡化,大致近25年受上面鼓勵,又得種種方便機會學來的有關文物的一系列常識,又不免和前一段搞習作情形似異而實同,半途報廢。一個人的遭遇如此巧,真是少見。1976年,國務院總理周恩來病逝了。

  一場大雪過後,北京城內外白雪皚皚。天陰沉沉的,沉默無語中似乎深藏著哀痛。沈從文手裡拿著一張特別通知,去北京醫院向周恩來的遺體告別。

  在一個極狹小的房間裡,停放著周恩來的遺體。望著這位總理的安詳遺容,沈從文心裡充滿一生中少有的悲痛。

  這並非出自中國知識分子重「知遇之恩」的傳統,而是折服于周恩來生前作為一個國家領導人,不謀私利、寬厚待人,居提綱挈領地位,與各方面幹部、專家合力同功,為國家、民族利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胸襟和人格。如今,國家的這根樑柱摧折了,從大處言,在這國家多事之秋,國家前途又難免多了一重危險;從小處言,總理生前關心到的自己的這份工作,再也無法與他見面了……沈從文突然感到一陣從來未曾有過的灰心。——這不是逝者生前的希望!對總理的最好紀念,應該是振作精神,爭取時間,將待收尾已進行和待進行的工作,一一加速完成,奉獻給總理的在天之靈!

  沈先生向周恩來遺體告別回來,我們滿懷悲傷急忙去看望他。一進屋,我們沒有聽到往日那熟悉的招呼,只聽他低低地問道:「誰來了?」過分的悲痛使他因眼底充血而雙目朦朧。他忘不了周總理對他的一次次親切接見和鼓勵,他為國家和民族的命運而憂心忡忡,更因未及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書奉獻于總理生前而抱憾;此後,沈從文更加刻苦研究,「一定要盡力搞好,不然對不住周總理。」

  同年10月,隨著「四人幫」的垮臺,中國人民終於走完了10年「文化大革命」的苦難歷程。然而,由於一場浩劫過後,國家面臨的問題成堆,在此後的三四年間,雖有齊燕銘、劉仰嶠多次問及沈從文及其《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的情況,沈從文的生活工作條件仍然沒有多少改變。1978年夏,荒蕪有感于沈從文的事蹟與處境,寫了五首七言絕句送給沈從文看。《邊城》山色碧羅裙,小翠歌聲處處聞。

  我論文章尊五四,至今心折沈從文。
  能從片楮認前朝,一史修成價更高。
  文物千秋誰管領,看君指授失蕭曹。
  新從圓領證唐裝,老認天門上敦煌。
  萬卷書加萬里路,自應選作探花郎。
  對客揮毫小小齋,風流章草出新裁。
  可憐一管七分筆,寫出蘭亭醉本來。
  漫言七六老衰翁,百事齊頭進進中,
  夜坐空庭覘織女,鵲橋何日駕南東?

  第一首敘沈從文在文學創作上所取得的成就,第二首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書的寫作,第三首說沈從文在文物研究中的發現和以第三位得票數當選為出席第四次文代會代表事,第四首贊沈從文的書法,第五首是沈從文與張兆和不得不分住兩處的紀實。

  過了幾天,荒蕪收到沈從文一封信,信中情辭懇切地叮囑荒蕪不要發表。

  30年來,只近於單門獨戶開個小小的服務店,把時間送走。回想一下,既對不起國家的期許,也對不起個人生命。年來在國內外得來的贊許,實已超過應得的甚多。懍於孔子所謂「血氣既衰,戒之在得」的名訓,一切贊許不免轉成一種不祥的負擔。所以如果還來得及,最好不發表,或可免招搖之譏,事實上我覺得從其他工作上所得的好意贊許也早已超過應得的甚多。名不副實,轉增憂懼。世事倏忽多變,持平守常,在人事的風風雨雨中,或可少些麻煩。若能爭取三幾年有限時間,使住處稍稍寬綽一些,能如熟人中某某茅房,可以攤開材料,把待收尾、在進行的十來個範圍較小的文物專題逐一完成,結果能達到新社會「合格公民」資格,得到個「不是吃白飯的工作幹部」鑒定,就夠好了。君尚存任何不現實的奢望,恐隨之而來的將是意外災星,實在招架不住。

  1978年,為改善沈從文的工作環境,由胡喬木過問,沈從文從歷史博物館調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王序從考古所被借調到歷史所,擔任沈從文助手,王亞蓉的工作得到轉正機會,也成為沈從文的正式助手,並由三人為主,組成了一個新的研究室。10月,這個工作班子被安排住進了北京西郊的友誼賓館,進行《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書的最後校正增補工作。

  為紀念周恩來生前對這本書的關懷,全書仍保留原有的編排體例,並把原來擬定的200幅圖像作為主圖,放在前面。新增加的資料,即便十分重要,也一律作為插圖附在文字說明中。

  1979年1月,修訂增補工作完成。這部由周恩來生前提議編寫的,包括了20余萬說明文字,數百幅實物圖像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巨著,雖然實際著手編寫的時間,前後總共不到一年時間,但從最初動筆到最終完成,卻經歷了整整16個春秋。它不僅是沈從文,而且是中國知識分子,中國文化事業乃至整個中華民族多磨多難的歷史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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